第二章 只是要安心的家
又是戌时。 远山的夕阳,泉水的芬芳,也渐渐淡了。 风的气息却更芬芳,鲜花就开在山坡上一家人。 小桥。流水。这小小的人家就在流水前,山坡下。 院子里也种着花。 一个两鬓斑白、唯唯诺诺的老人,正在劈柴。” 他只有一只手。 但是他这只手却十分灵敏、十分有力。 他用脚尖踢过木头,一举手,巨斧轻轻落下,咔嚓咔嚓,木头就分成两半。 他的眸子深邃明亮冷淡没有一丝波澜。 也许只有经历过无数年丰富生活的人,眼睛才会如此遥远,如此冷淡。 小景和华夜走了进来。 他们的脚步很轻,但老人还是立刻回过头。 他看见了华夜。 但是他眸子里还是全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华夜走过去,他就慢慢地放下 斧头。 然后他突然跪下去,向华夜跪下去,就象奴才看见主人那么样跪下去。 但是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也没有说一个字。 华夜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两个人就象是在扮着一幕无声的哑剧。只可惜 谁也不知道剧中的含意。 小景也只有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幸好就在这时,屋子里传出了声音。 是温柔而妩媚的声音,是少女的声音。 婷婷。 她在屋子里柔声轻哼:“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我知道。” 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欢喜和柔情。 华夜听到这声音,眼睛里也立刻露出一种无法描叙的柔情。 小景几乎看得痴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也说不出有多么想看看这个女人。 “她当然是值得男人为她做任何事的。” 老人又回过头,开始劈柴,“咔嚓”一声,一根柴又被劈成两半。 她并没有出来。 小景已跟着华夜走进了屋子。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得比平时快。 “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究竟有多美?” 客厅里打扫得很干净,一尘不染。 旁边有个小门,门上垂着竹帘。 她声音又从门里传出来。 “有客人来?”她居然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 华夜的声音也变得非常温柔,“不是客人,是个好兄弟。” “怎么不请不请人家进来?” 华夜拍了拍小景的肩,微笑着道:“她要我们进去,我们就进去。” 小景道:“是,我们进去。” 这句话说得毫无意义,因为他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 然后他就跟着走了进去。 然后他的思想立刻全都停止,以至连心跳都似已停止。 他终于看见了婷婷――这第一眼的印象,他确信自己永生都难以忘记。 婷婷斜倚在床上,一双拉着薄薄的被单的手,比被单还白,白得似已接近透明。 她的手臂细而纤弱,就象是个孩子,甚至比孩子还要精瘦。 她的眼睛很大,但却灰蒙蒙的全无光彩。 她的脸更奇怪。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的脸是什么模样,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那并不是丑陋,也没有残缺,却象是一个不用心的艺术家所制造出的美人面具,一个做得扭曲 变了形的美人面具。 这个可以令华夜不惜为她牺牲一切的美人,不但是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且还是个瞎 子。 屋子里摆满了鲜花,堆满了各式各样制作精巧的木偶和玩具。 精巧的东西,当然都是昂贵的。 花刚摘下,鲜艳而芬芳,更衬得这屋子的主人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她自己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自怜自卑的神色,反而充满了欢乐和自信。 这种表情竟正和一个真正的美人完全一样。因为她知道世界的所有的男人都在偷偷地仰 慕她。 小景完全怔住。 华夜却已张开双臂,迎了上去,轻轻搂住了她 柔声道:“我的美人,我的公主,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已经想得快疯了。” 这种话简直说得rou麻,几乎rou麻得令人要作呕。 但婷婷脸上的光辉却更明亮了,她抬起小手,轻轻拍着他的头。 看她对他的态度,就好象拿他当做个孩子。 华夜也好象真的成了个孩子,好象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挨她打更愉快的事。 婷婷吃吃笑道:“你这个小谎话精大骗子,你若真想我,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广 华夜故意叹了口气 道:“我当然也想旱点回来,可惜我还想多赚点钱,回来给我的小公主买好东西吃、好东西玩呀。” 婷婷道:“真的?” 华夜道:“当然是真的,你要不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 婷婷又笑了,道:“我还以为你被外面的野女人迷晕了头哩。” 华夜叫了起来,道:“我会在外面找野女人?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比得上我的小公 主!” 婷婷笑得更愉快,却故意摇着头 道:“我不信,外面一定还有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华夜断然道:“没有,绝对没有。” 他眨了眨眼,忽又接着道:“我本来听说京城里也有个公主很美,但后来我自己一看, 才知她连你一半都比不上。” 婷婷静静地听着,甜甜地笑着,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亲。 华夜立刻好象开心得要晕倒。 一个堂堂七尺的男儿对着畸形的女人 两个人居然在一起打情骂俏,rou麻当有趣。 这种情况非但可笑,简直滑稽。 但小景心里却一点可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觉得心里又酸又苦。 他只觉得想哭。 华夜已从身上解下一条皮褡裢,倒出了一堆金豆子,倒在床上。 他拉着婷婷的小手,轻摸着这些金子,脸上的表情又得意、又骄做,道:“这都是我这 几个月赚来的,又可以替我们的小公主买好多东西了。” 婷婷道:“真是你赚来的?” 华夜大声道:“当然,为了你,我绝不会去偷,更不会去抢。 婷婷的神色更温柔,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 柔声道:“我有你这么样一个男人,我真,我真为你而骄做。” 华夜凝视着她,苍白、憔悴、冷漠的脸忽然也露出种说不出的欢愉幸福之色。 在外面所受的委曲和打击,现在早已全部忘得干干净净了。 小景从未看过这种表情,也从未想到会在他脸上看见这种表情。 到了这里,他就好象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婷婷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显然也已感觉得到。 所以她自己也是完全幸福而满足的。 你们能说他们不配么? 小景忽然也觉得她很美了。 一个女人只要能使她的男人幸福欢愉,其他纵然有些缺陷,那又能算得了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婷婷忽然红起脸一笑,道“你刚才不是说带了个朋友回来 吗?”” 华夜也笑了道:“你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晕了头,连朋友都忘了。” 婷婷道:“你在别人面前也这么说,不怕别人笑话。” 华夜道:“他怎么会笑话我们,这小子现在一定嫉妒我嫉妒得要命!” 他看着小景,目中充满了祈求之色。 小景叹了口气道:“你总在我面前说,你的小公主是世上第一美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 个骗人精。” 华夜脸色立刻变了,拼命挤眼,道:“我哪点儿骗了你?” 小景道:“世上哪里有象她那样的美人?她简直是天上的仙子。” 华夜笑了。 婷婷也笑了。 小景用拳头轻打华夜的肩,笑道:“老实说,我真羡慕你这混小子,你哪点儿配得上 她。” 华夜故意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实在配不上她,只可惜她偏偏要喜欢我。” 婷婷吃吃笑道:“你们看这个人,脸皮怎么越来越厚了。” 华夜道:“我是跟这小子学的。” 三个人同时大笑,小景忽然也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开心过。 婷婷睡得很早,吃完了饭,是华夜扶她上床的,还替她盖好了被。 她就象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样样事都需要别人照顾。 可是她却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现在星已升起。 华夜和小景铺了张草席在花丛间,静静地躺在星空下。 夜凉如水。 星空遥远而辉煌。 小景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说的不错,她的确是个奇妙的女人。” 华夜没有说话。 小景道:“她的外貌也许并不美,可是她的心却很美,也许比世界上大多数美人都美丽 得多!” 华夜还是没有说话。 小景道:“我本来一直在奇怪,你不应该是个小气的人 他叹息着,接着道:“为了她这样的女人,你无论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华夜忽然道:“也许我并不是为了她。” 小景道:“你不是?” 华夜也叹了口气,道:“我若说得光明堂皇些,当然可以说是为了她,可是我自己心里 明白,我这么样为的是自己。” 小景道:“哦!” 华夜道:“因为我只在这里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安心。所以……”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每隔一段时候,都一定要回来一次,住几天,否则我只觉早已倒 了下去,早已发了疯。” 人不是机器,也是要休息的 小景当然懂得这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怎么遇见她的?” 华夜道:“她是个孤儿。” 小景道:“她的父母呢?” 华夜道:“已经死了,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接着道:“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为了不让她伤心,从小就说她 是世上最美的孩子,她……她自己当然也看不见自己。” 看不见自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也看不见别人。 就因为她看不见别人,所以才不能将自己跟别人比较。 小景长长叹息着 黯然道:“她是个瞎子,这本是她的不幸。从这一点看,这反而是她 的运气。” 幸福与不幸之间的距离,恐怕本来就很微妙。 华夜道:“有一次我受了很重的伤,无意间来到这里,那时她父母还没有死,他们为我 疗伤,日日夜夜地照顾我,从没有盘问过我的来历,也从没有将我当做歹徒。” 小景道:“所以你以后就常常来?” 华夜道:“那时我已将这里当做我自己的家,到了逢年过节时,无论我在哪里,总要想法子赶着回来的。” 小景道:“我了解你这种心情。” 他脸上也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痛苦之色 这个看来很开朗的少年,心里也有很多不可与外人道出的痛苦和秘密。 华夜道:“后来……后来她的父母死了,临终以前,将他们唯一的女儿交托给我,他们 并不希望我娶她,只不过希望我能象meimei般看待她。” 小景道:“可是你娶了她?” 华夜道:“现在还没有,但以后――以后我一定会娶她的。” 小景道:“为了报恩?” 华夜道:”不是。” 小景道:“你真的爱她?” 华夜迟疑着,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只知道……只知道她可以使 我快乐,可以使我党得自己还是个人。” 小景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娶她?” 华夜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想不想喝我们的喜酒?” 小景道:“当然想。” 华夜坐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肯不肯在这里多留几天: 小景道:“反正我也已无处可去。” 华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好,我一定请你喝喜酒。” 小景跳了起来,用力拍拍他的肩道:“我一定等着喝你的喜酒。” 华夜道:“我明天就跟无名去准备。” 小景道:“无名?” 华夜道:“无名就是刚才替我们做饭的那个独臂老人。” 小景道:“他一一他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华夜笑得仿佛很神秘,道,“你看呢?” 小景道:“我看他一定是个怪人,而且一定有段很不平凡的历史。” 华夜道:“你看过他用斧头没有?” 小景道:“看过。” 华夜道:“你觉得他手上的功夫如何?” 小景道:“好象并不在你我之下。” 华夜道:“你的眼光果然不错。” 小景道:“他究竟是谁?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为什么对你特别尊敬?” 华夜又笑了笑,道:“这些事你以后也许会慢慢知道的。” 小景道:“你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华夜道:“因为我答应过他,绝不将他的事告诉任何人。” 小景道:“可是我……”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身子突然腾空而起,箭一般向山坡里的一丛月季花里窜了过去。 他的身法轻巧而优美,而且非常特殊。 花丛中仿佛有人低声道:“好轻功,果然不愧为名门之子。” 小景的脸色变了变,低叱问道:“是什么人?” 喝声中,他已窜入花丛,正是刚才那人声发出来的地方。 他没有看见任何人。 花丛里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星月在天,夜色深沉。 华夜也赶了过来,皱眉道:“是不是七月十五的人又追到这里来了?” 小景道:“只怕不是。” 华夜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小景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有些惊讶,又仿佛有些恐惧。 既然他算准不是组织中的人追来,又为什么要恐惧? 华夜虽然想不通,也没有再问。 他知道小景若是不愿说出一件事,无论谁也问不出来的。 高武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无名呢?” 华夜道:“只怕已睡了!” 小景道:“睡在哪里?” 华夜道:“你想找他?” 小景勉强笑了笑,道:“我……我能不能去找他聊聊?” 华夜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是个很不喜欢聊天的人?” 小景目光闪动着,目中的神色更奇特,缓缓道:“也许他喜欢跟我聊天呢。” 华夜凝视着他,过了很久,终于点点头,道:“也许,这肚上奇怪的事本来就多得 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