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乞丐、和尚、女人
孤鹤语醉过,时常醉,但却从来没有醉成这样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有过一个教训。 江湖中最不想惹有三类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过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们无论是想打加架,还是想喝酒,都最好 莫要惹他们。 只可惜他已渐渐将这些教训忘了,这也许只因为他根本不想日子过得太平。 所以他现在才会头疼如裂。 他只记得最后连输了三拳,连喝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风。 然后他的脑子就好像忽然变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东西,忽然放在他脸上,他也 许直到现在还不会醒。 这样冰冰凉凉的东西是小玉的手。 没有任何人的手会这么冷,只不过小玉已没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个铁钩子。 小玉叫玉棠香其实已不小。 但听到这名字若认为他是个女人,就更错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虽有了皱纹,但眼睛却还是雪亮,总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现在他正在看着孤鹤语。 孤鹤语也看见他了,立刻用两只手抱着头,道:“老天,是你”你怎么来了。” 玉棠香道:“就因为你祖上积了德,所以我才会来。” 他用铁钩轻轻摩擦着孤鹤语的脖子淡淡地道:“来的若是双钩成建,你脑袋只怕已搬 了家。” 孤鹤语叹了口气喃喃道:"岂非倒也落得个痛快。” 玉棠香也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 孤鹤语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玉棠香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间很干净的屋子,窗外有一棵大榕树的树荫。 孤鹤语四面看了看,苦笑道:“难道是你送我到这里来的?” 玉棠香道:“你以为是谁?” 孤鹤语道:“那位正姑娘呢?” 玉棠香道:“也已经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孤鹤语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过我。” 玉棠香道:“她喝不过你你为什么会比她先醉?” 孤鹤语道:“我喝得本就比她多。” 玉棠香道:“哦。” 孤鹤语道:“喝酒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较量,划拳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太认 真,你说我怎么会不比她喝得多。” 玉棠香道:“你若跟她打起来当然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了。” 孤鹤语道:“当然。” 玉棠香叹道:“老江湖说的话果然是绝对不会错的。” 孤鹤语道:“什么话?” 玉棠香道:“就因为男人大多都有你这种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打架跟喝酒,都千 万不可能找上女人。” 孤鹤语道:“你是老江湖?” 玉棠香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现在的派头居然有这么大了。” 孤鹤语道:“什么派头?” 玉棠香道:“你一个人在屋里睡觉外面至少有十个人在替你站岗。” 孤鹤语怔了怔,道:“十个什么样的人。” 玉棠香道:“当然是来头都不小的人。” 孤鹤语道:“究竟是谁?” 玉棠香道:“只要你还能站得起来就可以看见他们了。” 这里小楼上最后面的一间房,后窗下是条很窄的街道。 一个头上戴着顶破毡帽,身上还穿着破棉袄的驼子,正坐在春日的阳光下打瞌睡。 玉棠香用铁钩挑起了窗户,道:“你看不看得出这驼子是什么” 孤鹤语道:“我只看得出他是个驼子。” 玉棠香道:“但他若摘下那顶破帽,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孤鹤语道:“为什么?” 玉棠香道:“因为他头发的颜色跟别人不同。” 孤鹤语皱了皱眉,道:“城北灰发?” 玉棠香点点头,道:“看他的样子,不是灰发九怪中的老五,就是老六。” 孤鹤语不再问下去,他一向信任小玉的眼睛。 玉棠香道:“你再看看巷口树下的那个人。” 巷口也有棵大榕树,树下有个推着车子卖凉茶的小贩,正将一壶滚水冲在碗中的凉茶 里。 壶很大,很重,他用一只手提着,却好像并不十分卖力。 孤鹤语道:“这人的腕力倒还不错。” 玉棠香道:“当然不错,否则他怎么能使得了三十六斤重的大刀。” 孤鹤语道:“三十六斤重的刀?莫非是从太行山来的?” 玉棠香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他的刀就藏在车子里。” 孤鹤语道:“那个吃凉茶的人呢?” 一个人捧着刚冲好的凉茶,蹲在树下面,慢馒的哚着,眼睛却好像正在往这楼上瞟。 玉棠香道:“车子里有两把刀。” 孤鹤语道:“两个人都是王一刀的兄弟?” 玉棠香道:“他就是王一刀。”他拍了拍孤鹤语的肩,道:“你能叫王一刀在外面替 你守夜,派头是不是不能算小了。” 孤鹤语笑了笑,道:“我的派头本来就不小。” 一个戴着红樱帽,穿着黑皂衣的捕快,正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慢的走过来,走到树下居然 也买了碗凉茶吃。 孤鹤语笑道:“看来王一刀真应该改行卖凉茶才对,他的生意倒真不错,而且绝没有风 险。长做才有哈哈。” 玉棠香道:“没有风险?” 孤鹤语道:“有?””玉棠香道:“这戴着红棱帽的,说不定随时都会给他一刀。” 孤鹤语笑道:“官差什么时候也会在小巷子里杀人了?” 玉棠香道:“他戴的虽然是红樱帽,却是骑着白马来的。” 孤鹤语道:“白马张辽?” 玉棠香道:“你想不到?” 孤鹤语道:“白马张辽一向独来独往,怎么会跟他们走上一条路的?” 玉棠香道:“我也正想问你。” 孤鹤语道:“会不会是凑巧?” 玉棠香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孤鹤语倒了盏冷茶,一口喝下去,才又问道:“除了他们四个外这地方还来些什么 人?” 经香道:“你想不想出了去看看?” 孤鹤语道:“这些人很好看?” 玉棠香道:“好看,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精采。” 孤鹤语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来了的?” 玉棠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这地方是谁的地盘。” 孤鹤语也笑了笑,道:“我若忘了,怎么会在这里喝得烂醉如泥?” 玉棠香瞪眼道:“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要我来做你的保镖的。””孤鹤语笑道:“保 镖的是你,付帐的也是你,我既已到了这里,什么事就全归你一手包办。” 玉棠香道:“你管什么呢?” 孤鹤语道:“我只管大吃大喝,吃得你叫救命时为止。” 玉棠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个人倒很少会走错地方的。” 前面的窗口下,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栅紫藤花下,养着缸鱼。 一个年黑的胖子,正背负着双手在看鱼一个又瘦又高的黑衣人,影子般贴在他身 后。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扶着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蹒跚的穿过院子。 三个黑衣劲装的大汉,一排站在西厢房前,正目光灼灼的盯着大门,仿佛等着什么人从 门外进来。 大门,仿佛等着什么人从门外进来。 孤鹤语道:“这三个人我昨天见过。” 玉棠香道:“在哪里” 孤鹤语道:“路上。” 玉棠香道:“他们找过你” 孤鹤语道:“只不过借了我的剑去看丁看。” 玉棠香道:“然后呢” 孤鹤语淡淡道:“然后当然就送回来了,就算黑龙老大借了我的剑去,也一样会送回来 的。” 玉棠香皱皱眉,道:“你知道他们是十二月的人” 孤鹤语道:“若不是十二月里的,别人只怕还没那么大的胆子”玉棠香用眼角膘着他, 摇着头叹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 孤鹤语道:“是孤鹤语。” 玉棠香眨了眨眼睛,道:“孤鹤语又是个什么人” 孤鹤语笑道:“是个死不了的人。” 突听“叮”的一声,那金鱼缸也不知被什么打碎,缸里的水飞溅而出,眼见水花就要溅 那胖子一身。 谁知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轻飘飘飞了起来用一根手指勾住了花栅,整个人吊在上 面,居然轻得就像是个纸人。 那黑衣人的裤子反而被打湿了。 孤鹤语道:“想不到这小胖子轻身功夫倒还不弱。” 玉棠香道:“你看不出他是谁” 孤鹤语道:“看他的身法,好像是峨嵋一路的但近三十年来,峨媚门下已全剩了尼 姑,面且终年吃素,怎么会突然多了个这样的小胖子。” 玉棠香道:“你难道忘了峨嵋的掌门大师,未出家前是哪一家的人” 孤鹤语道:“苏州万家。” 玉棠香道:“对了,这小胖子就是万家的大少爷,也就是素华大师的亲侄儿。” 孤鹤语道:“他那保漂呢玉棠香道:“不知道,看他的武功,最多只不过江湖中的下三 流角色。” 孤鹤语道:“他自己明明有一流的武功,为什么要请三流角色的保镖?” 玉棠香道:“因为他高兴。” 缸里的鱼随着水流出来,在地上跳个不停。 那黑衣人却还是站在水里,动也不一双深凹的眼睛里,却带着七分忧郁,三分悲 痛。 玉棠香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人倒真是个可怜人。” 孤鹤语道:“你同情他”‘玉棠香道:“一个人若不是被逼得没法子,谁愿意做这种 事?” 何况,看他用的兵刃,在江湖中本来也该小有名气但现在……”他忽然改变话题, 道:“你看不看得出是谁打破水缸的…”孤鹤语道:“司马光” 玉棠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滑稽,简直滑稽得要命。” 孤鹤语笑了,道:“打破水缸的人若不是司马光,就是躲在东边第三间屋里的人。” 万大少已从花栅上落下,正好对着那间屋子冷笑。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却捧着个脸盆走了出来,仿佛想将地上的金鱼捡到盆里,一不 小心,脚下一个踉跄,脸盆里的水又泼了一地,孤鹤语道:“这位老太太又是谁” 玉棠香道:“是个老太太。” 孤鹤语道:“老太太怎么也会到这里来了” 玉棠香道:“这里本来就是个酒楼,任谁都能来。” 孤鹤语道:“她总不是为我来的吧” 玉棠香道:“你还不够老。” 孤鹤语道:“黑龙快刀,灰发白马,这些人难道就是为我来的” 玉棠香道:“你看呢” 孤鹤语道:“我看不出。” 玉棠香道:“你没有得罪他们” 孤鹤语道:“没有。”…玉棠香道:“也没有抢他们的财路” 孤鹤语道:“我难道是盗匪” 玉棠香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孤鹤语忽然笑了笑,淡谈道:“他们若真是为我面来的,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玉棠香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伯你,也许因为他们还在等人!”孤鹤语道:“等什么 人” 玉棠香道:“十二月有三百六十五处分会,无论哪的堂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孤鹤语又笑了,谈淡道:“我好像也是不好对付的。”
玉棠香道:“可是她呢孤鹤语道:“她” 玉棠香道:“你那位女醉侠。” 孤鹤语道:“她怎么样” 玉棠香道:“她既然是跟你来的,你难道能不管她别人既知道她是跟你来到,难道会 轻易放过她” 孤鹤语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玉棠香叹道:“你明明是在天上的,为什么偏偏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到这里来受罪” 孤鹤语冷笑道:“我还没有在受罪。” 玉棠香笑道:“就算现在还没有受,只怕也快了。”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隔壁有人在用力敲打着墙壁。 孤鹤语道:“她在隔壁” 玉棠香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现在你只怕要受罪了。” 孤鹤语道:“受什么罪” 玉棠香道:“有时受罪就是享福,享福就是受罪,究竟是享福还是受罪.恐怕也只有你 自己才知道。” 正成雨露枕着一头乱发,脸色苍白得就象刚生过一场大病。 门是虚掩着的,也不知是她刚才将门栓拨开的,还是根本没有栓门。 她手里还提着只鞋子,粉墙上还留着鞋印。 孤鹤语悄悄的走过来。看着她。 他忽然发现一喝醉了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来。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媚力。 他的心在跳。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第二天早上若看见女人,反而特别容易心跳。 正成雨露也在看着他,轻轻的咬着嘴唇道:“人家的头已经疼得快裂开,你还在笑。” 孤鹤语道:“我没有笑。” 正成雨露道:“你脸上虽没有笑,可是你的心里却在笑。” 孤鹤语笑了,道:“你能看到我心里去” 正成雨露道:“恩。” 她这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女人从鼻子发出来的声音,通常都比从嘴里说出来的迷人得多。 孤鹤语忍不住道:“你可以看得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正成雨露道:“恩。” 孤鹤语道:“你说。” 正成雨露道:“我不能说。” 孤鹤语道:“为什么” 正成雨露道:“因为。…因为……”她的做突然红了,拉起被单子盖住了脸,才吃吃的 笑着道:“因为你心里想的不是好事。” 孤鹤语的心跳得更厉害。 他心里的确没有在想什么好事。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在第二天早上总是会变得软弱些,总是经不起诱惑的。 喝醉了的女人呢?孤鹤语几乎已忍不住要走过去了。 正成雨露的眼睛,正藏在被里偷偷的看着他,好像也希望他走过去。 他并不是君子,但想到外面那些在替他“站岗的人,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正成雨露脸上带着红霞,咬着嘴唇道:“我看见你昨天晚上拼命想灌醉我的样子,就知道 你原来不是个好人。” 孤鹤语叹了口,苦笑道:“我想灌醉你” 雨露道“你不想你为什么要用大碗跟我喝酒你几时看见过女人用大碗喝酒的” 孤鹤语说不出话了。 女人若要跟你讲歪理的时候,你就算有话说,也是闭着嘴的好。 这道理他也明白。 只可惜正成雨露还是不肯放过他,紧盯着又道:“现在我的头疼得要命,你怎么赔我” 孤鹤语苦笑道:“你说。” 正成雨露道:“你……你至少应该先把我的头疼治好。” 突听一人道:“那容易得很,你只要一刀砍下她的头就好了。” 声音是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孤鹤语已窜出了门。 楼上的走廊很狭,榕树的叶子正在风中摇曳。 没有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玉棠香刚才就已溜之大吉了。 他不喜欢夹在别人中间做咸菜干。 说话的人是谁呢院子里又平静下来。 地上的鱼已不知被谁收走,万大少和他的保镖想必已回到屋里。 只剩下十二月的那三条大汉还站在那里盯着大门,却也不知道在等谁。 孤鹤语只好回去。 正成雨露已坐了起来,脸色又发白,道:“外面是什么人” 孤鹤语道:“没有人。” 正成雨露瞪大了眼睛,道:“没有人那么是谁在说话” 孤鹤语苦笑,他只能苦笑。 正成雨露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道:“他…他叫你砍下我的头来,你会不会” 孤鹤语叹了口气,他只有叹气。 正成雨露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扑到他怀里,颤声道:“我怕得很,这地方好像有点奇怪, 你千万不能把我一个人甩在这里。” 她一双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衣袖已滑下,手臂光滑如玉。 她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裳,她的胸膛温暖而坚挺。孤鹤语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圣 人。 正成雨露道:“我要你留在屋里陪着我,你……你为什么不关起门” 她温软香甜的嘴唇就在他耳边。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又传来一阵哭声,哭得好伤心。 是谁在哭?哭得真要命。 正成雨露的手松开了,无论谁听到这种哭声,心都会沉下去的。 她赤着足站在地上,眼睛里又充满惊惧,看来就像是个突然发现自己迷了路的孩子。 哭声也像是孩子发出来的。 孤鹤语走到窗口,就看见一口棺材,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和那十一二岁的小孩,正伏 在棺材上痛哭,已哭得声嘶力竭。 棺材也不知是谁抬起来的,就摆在刚才放鱼缸的地方。 这地方来的活人已够多了,想不到现在居然又来了个死人。 孤鹤语叹了口气,喃喃道:“至少这死人总不会是为我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