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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柳絮惊花风与白

    “老师,我想去画院。”

    声音并不大的一句话,伴随着一声木板门的吱嘎声,让一段火热的争吵戛然而止。

    刘大人看向楚风,程源先生也看向他,二人的表情与目光各自不同,却又同样的复杂着。

    “你说什么”程源先生以手扶额,身体微晃,扶住了身旁的桌子。

    楚风心下酸涩,对旁边的刘大人一揖到地:“刘大人,能否……”

    刘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这时候早已明白楚风的心思,连忙抢白道:“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情,我这个外人就不参与了。我去外面喝茶,喝茶!你们慢慢聊!”

    说罢,不无担忧的看了楚风一眼,路过他身旁时轻轻叹息,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门开门闭,转瞬之间。

    屋内的光线层叠交织变换,门外吹来的一阵清风,让桌子上的纸张发出一阵簌簌的响动,而后又缓缓的安静下来。

    四下无声,院子里小六子吃瓜子的声音,恍惚间都能够传入耳中了。

    楚风看着程源先生渐渐苍白的面色,一弹衣襟,跪了下来。

    “老师,您可否听我一言”

    程源先生并不答话。

    “老师,”楚风用万分肯定的语气开口,他将声音压的很低,却足够坚定,“江南必乱!”

    程源微怔,他以为楚风会说一番大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类的事情,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一句。

    他不解的看着楚风。

    “老师,我想您这些年虽然隐居乡野,但世间所发生的种种,您终究应该是知道的。花岗岩祸乱江南,百姓多受滋扰,而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杭州的情形只是冰山一角,太湖石终究是一大祸源。百姓们因此怨声载道,山野之间盗匪横流,这样的情形下,就像是一屋子的干柴。一旦因为一点点事情激发出火星儿来,恐怕会瞬间变成燎原之势的……”

    楚风尽可能的回忆着自己课本上所学的东西,有关历史书上对于北宋末年方腊起义的根由,当然,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一点《水浒传》里面的描述与点评。

    “如今江南的形式,一旦遭遇一点火星,诸如饥荒、水患之类,若是有人从旁煽风点火,定然会成势的。即便到时候不至于席卷中原,但江南之地,必定保受荼毒。所以,我想要带着老师,以及文端先生离开这里。地方祸事就算是再纷乱,京都之地最起码还是能够保全的。我到也不是不相信知州通判二位大人,只是……我宋朝的军力……老师自然是明白的。”

    在楚风说话的期间,程源一直看着他,目光一变再变。

    他不明白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是如何看到了浮华之下的满目疮痍的,也不明白他小小年纪,是怎么样观察到大宋军力匮乏、江南人心不稳的。

    这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见到的事情,也不是他这样专心于书画之人有闲心会钻研的事情。

    可楚风就是看清了,看明了,看透了。然后再自己面前,轻轻浅浅,又万分肯定的说出这番话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已经看到了未来一般。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花岗岩的事情弄得满城风雨,这的确是存在的事实,虽说偶然间能够听说,有的人家因为家中的一块太湖石闹得家破人亡,但那毕竟都是十分少见的事情,也不至于像楚风说的那样严重。

    花岗岩北上的运费……的确是沉重了些,以至于各地官府都在加重税负,百姓们的确有一些怨言,但也不至于就这样简单的造反了。这毕竟是掉脑袋的事情,寻常百姓不会这样做的……

    程源先生这样想着。

    骨子里,程源是实打实的文人。他可以守着陋室空堂安稳度日,不会为五斗米折腰。在他看来,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应该是同他一样的,都是有文人气节的,不可能单纯的为了生死、钱财,就做出一些不道义的事情来。

    但他忘了一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寻常人就是寻常人,大家不可能都像程源先生这样过日子。为了保持一份艺术的纯粹,宁愿放弃高官厚禄,宁愿避开闹市人潮,低入尘埃的活一辈子,又从尘埃中开出花来……

    他所选择路,毕竟是太少太少的人,才会走的路。

    只是在他看来……在他这个太过纯粹的文人看来,不仅仅是他,楚风、傅乐和等拥有了这方面才华的人,也应该跟他走上一条同样的道路。

    这一点,几乎是文人忘乎所以的偏执。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偏生在程源先生看来,连读书都是一种肯下功夫就能够完成的事情,但丹青上的高妙与天分,就是一种造物主洒落在人间零星的施舍罢了。

    拥有了才华,就不应该浪费,就应该保持住这一份艺术的纯粹。

    这,就是程源的看法了。

    至于外部的种种……世界的、朝廷的、江南的、杭州城的,在他看来,太阳底下无新事,太多的东西与事情都在古人的书画中表现过了。生老病死,喜乐无常,人世间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必要去考虑太多、思付太多的。

    甚至,有这样一种可能。正如同后世的战地记者门,冒着生命危险去战场上找寻真实一般。骨子里,程源或许正在期盼着一场灾变的到来。因为国家不幸诗家幸,越是恨别鸟惊心的岁月里,才会诞生出真在美丽的丹青来。

    这是程源的痴,也几近于痴狂。

    楚风明白老师的心,甚至同意这种观念,只是在他看来,活着,才是艺术创作的前提。

    一道生命或许卑微,或许轻飘飘的,可正是这条生命手中的笔,描画勾勒出了一些东西。

    有些时候,楚风也在想着。为什么程源先生这样的笔墨风采,千年之后却不再有他名字或作品的传承与颂唱到底是因为他一辈子隐居乡野,还是因为他的人与作品,都在战火中开做了春末的荼蘼呢?

    当然,或许在程源先生看来,他只负责艺术的创作,保持艺术的纯粹与美学,别人是否看得到、理解得了,都是与他无关的。

    程源先生只是一个单纯的输出者,这是他认作使命的,或许令人费解,却带着一种生死契阔的美学。

    楚风佩服程源先生。不单单是因为对方在丹青上的功力,也是因为对方对待丹青那种几乎圣洁的态度。也正是因为这种态度,老师的画,才能如此的不与流俗相类。

    只是……楚风毕竟是千年之后的灵魂,他对于艺术的看法,还拥有了一些与程源先生不尽相同的地方。比方说——历代艺术品的传承与保存。

    “你的话,或许不无道理,但是太过危言耸听了些。”程源先生面色稍霁,“你单纯为了避祸而去画院为官,不仅仅是杞人忧天,恐怕还有些不尽不实罢。”

    “是。”楚风并不想撒谎,从容回答,“老师,我想问一句。如果我入了画院,可以随时请辞么?”

    程源微微一怔。

    楚风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头脑中的历史知识,可是依旧捋顺不清太多的脉络与年代的往来:“我想,我即便是真的进了画院,应该也只会在画院中呆三五年罢。”

    就当是上了个大学,等到方腊之祸平息了之后,再重新回到江南就好。毕竟城下之盟、靖康之耻这种事情,除非真的有人能够力挽狂澜,否则楚风是不想亲身经历的。

    “三五年的时间,我想,应该足够我仔细的看完宫中的那些藏卷,学习一些宫廷特有的技法。到时候,再满载而归。”楚风缓缓道。

    程源先生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来:“汴梁城的繁华富庶,达官贵人们的那等奢华生活,哪里是你这种小小少年郎能够想象的了的?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恐怕到时候,你打死都离开那皇宫画院了。”

    楚风心想:如今这个年代毕竟没有电没有网络,再怎么样的物质极大丰富、穷奢极欲,与后世相比,都是太过小巫见大巫的事情了。因为汴梁城的物质生活而流连,说实话,恐怕在楚风身上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当然,这种话,没有办法直接与老师说了。

    “所以老师,”楚风诚恳道,“您能跟我一同去汴梁城,看着我么?如果到时候我真的赖在汴梁城不走,您把我打晕了拖走也好,打醒我也罢。不论如何,我终究是会离开那个地方的。其实您也了解我的性情,那种地方若真是勾心斗角的所在,我也不会喜欢、适应的。而且……”

    楚风轻轻一笑:“老师您的画,花鸟山水尽在笔端,可若是让您真的画出张择端那等《清明上河图》一般的院体画,恐怕也未必……”

    “老夫那是不屑!而不是不能!”这句话深深的戳中了程源先生的痛处,让他猛地瞪圆了眼睛。

    楚风轻笑,恰到好处的“哦”了一声。

    程源瞬间就被气笑了,指着楚风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臭小子,不但得了便宜卖乖,竟然还想用激将法来刺激老夫?老夫这个年纪了,难道还能受你小子的激将么?”

    “徒儿不敢的。”楚风笑道。

    ……

    ……

    世间的事情到底如何,奉劝的话语是否有成效,类似的问题,终究不会是短时间内就可以看到成果的。

    楚风知道自己不是春秋战国时的纵横捭阖之士,烛之武退秦师这类的事情,他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对于程源先生的表态与劝勉,楚风已经尽力而为,至于之后的事情到底如何,那就需要等待日后的反馈了。并不急于一时。

    楚风想过,这件事情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被程源先生逐出师门……这的确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毕竟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还只是皮毛,乍然间失去一位名师的教导,总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情。

    除了这一方面之外,或许也会产生一些名声的问题,被人奚落、嘲笑之类的。这倒不是楚风心里惦念的事情,别人的看法,素来与他无关的,并不重要。

    只是,即便程源先生真的做出了这番举动,自己也总得想其他办法将老师弄到北方去的。方法到底是什么,楚风尚且还没有想到。好在时间还长。

    一路与刘大人一同归城,刘大人怕楚风想不开,站在长辈的角度上劝慰了一番,令楚风感激。

    “楚郎,你那老师虽然性情上奇特了些,但也并不是冥顽不灵的老顽固。只是有些时候,他不免说话太过狠厉了些,你莫要太过在意就好。”

    道别之前,刘大人掀开马车的车帘,出言安慰。“老夫明日也要回京述职了,你若是有什么事情,着人给我递信就好。兴平,你将咱们府上的地址给楚郎写一份送过去。”

    “是。”一位仆从应了下来。

    “多谢刘大人!”楚风深深一揖到地。

    他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马车混入人流车流当中,不复所见,这才转身离开。

    走入西市,回到自家书画行门口,一辆马车也在他身边缓缓的停了下来。

    “娘子你别出来了,我且先进去问一问。万一没在的话,岂不是又平白折腾了一趟!”

    青杏儿一般酸涩未熟的小丫头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大概因为青春年少的缘故,语速有些快。

    “这是什么话,就算是那位楚郎君仍旧不在,陆老先生还是要拜会的。”

    温婉的声音传出来,随即而来的,还有一只纤细白皙仿若无骨的手臂,轻飘飘的撩开了厚布绣花的车门。

    楚风下意识的忘进去,只见一位穿了八幅绣彩裙、直领对襟背子的丽人,渐渐的现出容颜来。

    “咦?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为何直勾勾的盯着我家娘子瞧!”

    飞白早已注意到了旁边的楚风,这时候瞪起一双大眼睛来,握起粉拳叉着腰,瞪视着楚风。

    楚风微微一怔,这才想起自己这样直盯着姑娘家看,的确是有些不合礼法了。只是若这样开口道歉,又难免坐实了偷窥的嫌疑,于是只淡淡笑了,躬身冲着范秋白与飞白依次失礼。

    “你这个人好奇怪,我怎么觉得,你刚才好像一直在跟着我们家娘子的马车呢!是了!我从刚上马车就看到你了,怨不得觉得你眼熟!你这个登徒子,到底有什么图谋!”

    飞白义正言辞,小巧的身躯也不阻碍她散发出的小小威严。

    “飞白,莫要胡乱诬陷旁人。”

    范秋白走下马车,轻声斥了飞白一句,便冲着楚风敛裾福礼:“小仆无理,这位郎君还请莫要在意才好。”

    说罢,范秋白抬起头来,直视楚风的面容,也不禁心里轻轻一抖。

    这个人……的确如同飞白所说,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

    ——

    昨夜清宵无睡意,写了首小诗,不通格律的,与诸君品评:

    清宵何事催人老,花开花落又一年。

    疏星旧雪华亭鹤,莼菜鲈鱼季鹰甜。

    浮生归去路何方

    一蓑烟雨,小舟风逝,不去觅愁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