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良邸清歌慢吟，蓬门易子无言（二）
八月三十一酉时初，晴，微风。 大队的明军军队在高陵东南的田野上缓慢西进，如同一片红色的潮水。 四周似乎无边无际的军马，减轻了洪承畴的担忧。按他的想法，是不想出城与流寇野战的，但报称大捷归来的贺人龙，刘成功，高杰诸将使得巡抚，御史等人信心大增，纷纷进言应该趁流寇新败，军心不稳下进而击之，洪承畴不得不整合诸军，留王永祥部协助守城，自己带着诸将进发乾汾二州，相机寻战。 策马而行间，他想起临行前，秦王府给的三千两助饷银，苦笑起来，立时回想起陈雨的话语：“三千两！西安府诸藩王，真不怕城破人财两空吗？”自己这个学生真敢说啊。不过藩王们确实吝啬了些，三千两经过诸位将领的克扣，估计根本到不了军士手里吧。 游目四顾，洪承畴的目光在二十多步后的高杰身上停留了片刻，微微颔首。低声对护卫吩咐：“去传高游击来。” 对于高杰归降，洪承畴给予了极大的诚意，首先授予他游击之职，换了前几年，估计高杰脑袋早掉了。不过此时不比以前，贼势越来越大，似乎也愈发能打了，而全陕西不过四万兵，况且一大部分要驻防三边以及各州府。这样熟知流寇内情的高杰就得到了重用。 这支拼凑出的一万五千人的队伍是洪承畴目前能拿出的最大力量。 队伍尾巴上，陈雨的白马与高间的黄马并头而行，身后是留在西安府的四百多陌刀兵以及护理后勤各小旗，剩下的部队全随着李晚晴送流民回商州去了。 高间迟疑着问：“子玉，这次出兵乾汾二州，为兄实在担忧啊。” 陈雨安慰道：“纵不大胜，也会全师而回，延寿兄不必担忧。”对于本次西进，陈雨并不报多大希望，他的念头就是尽量保存自己的部下，以便迎接越来越乱的局势。 高杰接到护卫传令，脸上露出喜色，自从投降明军以来，他奉命在贺人龙军中效力，内心深处无时不希望自己拥有一块驻扎的地盘，而非目前这种寄人篱下的境况，而洪承畴无疑可以给他这些。 五步外，高杰就跳下马施礼道：“罪将高杰见过督帅。” 洪承畴微笑道：“英吾（注1）不必多礼，快快起来。随本督一起前行。” 扳鞍上马后，护卫让开位置，高杰谦恭地落后一个马头的位置，脸上流露出一幅倾慕已久的神色，盯着洪承畴的马头，口里道：“督帅但有所讯，杰知无不言。” 洪承畴显然对高杰表现出的恭谨非常满意，捋须问道：“以英吾之见，此次我部奔袭乾汾二州，寻机与流寇作战，胜算如何？” 高杰微一思索，小声禀道：“流寇各部军马以高迎祥，李自成最为悍勇，部下多塘马骑兵，每人二马，来去如风，故官军每次围困，斩获多为外营裹胁之部，然流寇每每裹挟人口数十万，实则难以增加战力，反为累赘，因人多粮秣缺少故。” 洪承畴叹道：“彼辈长于骑战，本督帅早就知晓，然如不分头破之，恐怕流寇合营，则西安府危矣。” 高杰抱拳道：“督帅可将彼辈困而击之，陕西近几年干旱洪涝不断，粮秣很难筹措，各部流寇如依旧裹挟流民，必不持久，然谨防彼辈破围而去河南、四川，那时将不可收拾。” 洪承畴捋须的手停止了片刻，哈哈一笑道：“英吾，此战务必用心，本督帅保你镇守一城一地。”高杰大喜道：“杰必拼力杀敌，不负督帅。” 汾州东部三十里，大王庄，高迎祥的部下正在不断呼喝，指挥着流民列队，一个哨目大声喊道：“高闯王说了，这两天粥饭管饱，有愿意加入的，一天两顿粥外，再加一个窝头，攻城破寨奋勇向前者，可入外营地，杀敌三人者可入内营，饭食管饱。” 王二喜瞥了马上哨目一眼，低声对身边的蛋蛋道：“加入不？”蛋蛋点头道：“加入，至少让俺娘不会饿死，我张蛋蛋拼了这条命。” 王二喜目光扫过身后的五六十人，这些人正是这两天二人招揽的手下，不管如何，这年头，有一伙人就算是抢东西也快些。 王二喜紧紧腰上捆扎的麻绳，大声喊道：“我愿意加入外营。”哨目大喜，纵马过来道：“爽快，跟着高闯王，保管吃饱饭。”随即他的目光落在腰挂着半把断刀的张蛋蛋身上，心里毫无来由的一冷，那狼一样的目光让这跟随了高迎祥五六年的头目心悸。 他正要说话，一阵马蹄传来，这哨目忙滚下马抱拳道：“闯王安好。” 一身山纹铠的高迎祥带着数十个护卫飞马而来，在十步外勒马，流民们纷纷跪倒，王二喜跪在地下，焦急地拉扯着站立的张蛋蛋，低声道：“跪下啊，小祖宗，你不想活了。” 高迎祥颇为诧异地扫了扫唯一站着的男孩，喝止了要冲向男孩的护卫，他同样为那少年的目光吸引，在男孩破烂的腰带挂着的断刀上一扫，高迎祥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蛋蛋道盯着高迎祥的山文铠，心里涌起狂热的念头：这一身总有一天我也会有。王二喜见他不说话，忙道：“禀报闯王，这孩子昨天杀了几个大人，估计还没回复。” 高迎祥忽然道：“愿意跟我干不？有吃有喝。”身后护卫交换着眼色，心里吃惊。 “能收留我娘和朋友不？”张蛋蛋忽然开口：“我张蛋蛋就这条命，给你了。” 高迎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再扫视他身后那队流民，对身边的书生低声道：“是个可造之才。” 护卫们也不断点头，这么大的孩子，能在数十骑兵前冷静如此，确实不一般。 高迎祥忽然取下佩刀扔给男孩：“好，拿着这刀，从此时起，你就是外营地哨目，你的朋友做你副手。可以挑选一千人当部下。” 男孩弯腰拾起高迎祥佩刀，慢慢跪下。身后是一片低声的赞叹。 高迎祥策马而去，远远地他的声音传来：“从今天起，你叫张鼎吧，以后你会成为将军的。” 王二喜惊喜地拉住男孩：“好啊，闯王亲自改名解刀相赠，兄弟，老哥靠你了。” 流民们一片议论声，先前那个哨目羡慕地看着男孩手里的刀献媚地道：“张鼎兄弟，来来，带人与我去领粮秣甲杖。” 张鼎目光在人群里一扫，落在母亲身上，心想这下娘可以吃饱饭了。随即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王大哥挑选人，你们跟我去搬取粮秣。” 这两天跟随他们的流民轰然应诺，跟着张鼎与哨目而去，身后王二喜开始不断指点：“你，你都站好，要吃饱饭就来。” 蓝田丰峪，张献忠的大军逶迤而来，旌旗招展，连绵十数里，他采纳了李定国建议，决意要冲破蓝田到豫西的防线，再次兵进河南就食。马守应混世王等无不应和，因为这时候陕西再待下去，估计只有饿死了。大城池油水虽多，但皆有驻军，急切间难以攻取，小城小寨取了也入不敷出。 马上张献忠笑着对身边的李定国道：“洪承畴想不到咱们几家会去河南，天高地阔，湖广，河南陕西任我等驰骋。” 李定国有些担忧道：“义父让老回回做前锋，混世王做后军，这二人恐有想法。” 张献忠思虑了片刻道：“无妨，这二人不是傻子，陕西无粮秣可用，他们同样心急，再说就徐来朝那数千人马，万万不是老回回对手。” 东南二十里处，山坡上，马守应的前军正在和徐来朝的部下激战。马守应微微皱眉，令旗一挥，又是一大队兵马冲上去加入攻击队伍。 参将旗下，徐来朝看着自己的士兵逐渐陷入围攻，已经有了溃败的迹象，一咬牙，就要挥动令旗，让身后自己的家丁亲军前去救援。 身边的亲将忙劝阻道：“将军，三思啊，这可是将军最后的依仗了，手里如无兵马，朝廷惩罚，将无力抗争。” 徐来朝沉默不语，他何尝不知道，如果军马拼完了，丧师失地的罪名就会随之而来。但任由部下战死似乎也不妥。亲将看出他的心思，忙道：“将军可率标营冲击，接应弟兄们回撤，让出道路，随流寇过去。” 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徐来朝叹息道：“随我冲营，接应兄弟们。” 马守应部下见一伙骑兵冲来，纷纷避让，徐来朝指挥亲兵不断大呼接应陷入围中的部下接阵徐徐后退。 马守应看着徐部脱离包围，缓缓后撤，让出道路，懊恼道：“新兵战力堪忧，传令再上两哨。” 身边一个头目忽然道：“不要追了，徐部让开道了，我部应速度过去，不要再战，平白折损兵马。” 马守应微一思索，笑道：“你说的是，张敬轩要我部前行，不安好心，我们也给他来个回报。我军不必厮杀，直奔朱阳关，张敬轩以为徐部完了，那他可就吃亏了。” 人流缓缓地通过山口，徐部士兵却远在一里外沉默地张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时候，洪承畴的军马开始扎营。 陈雨的白马在暗下来暮色里分外显眼。他身后的数百军士已经扎好了帐篷，高间看着陈雨背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注1：高杰字英吾，洪城畴称高杰字，表示亲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