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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贼率兽时,谁肯歌一曲(五)

    这一次剿匪,几乎全灭了横行商州,恶名昭著的漫天王章一刀部,解救百姓七百多人,陈雨照旧按人头分给半石米粮,银子五两,并每一方向派兵一百护送百姓至家。

    由于陈雨部剿灭了章一刀,因此上附近土匪无不远遁。竹林关龙驹寨一带百姓开心之余,无论贫富,也纷纷开始准备过年。竹林关镇子里店铺红灯高挂,有孩子点起爆竹,淡淡的硫磺味道时不时在风里飘来。

    腊月二十八,巳时一刻,山道上,陈雨带着李晚晴、朱淮、秋试墨、李大虎为高间江大力送行。

    高间之所以急着回去,是因为洪承畴已经集结重兵,要出潼关,前往河南剿灭农民军。不过他很是满意这次来竹林关,陈雨在给洪承畴的奏报里写着高赞画江守备亲冒矢石,带领部下奋勇冲杀,贼乃重创。当然为何无一伤亡可以说官兵勇猛,贼人胆丧嘛。高间和江大力马上多了一个包袱,那自然是陈雨的馈赠了。

    二人手下骑兵也很满意,二百人好吃好喝几天,仅仅跟随打了一次顺风仗就每人获赠纹银十两,重要的是按人发放,无人克扣。

    高间微微点头,眼见陈雨打了胜仗,越发谦恭,心想洪督看好的人就是不凡啊,双方行礼,依依道别。看着高间一行转过山道弯处,他吩咐众人回营地,准备新年让士兵和民众士绅搞个联欢会。

    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马蹄声,却是高间和江大力二人策马转回来。

    远远地,高间就扬声道:“请陈千户单独说话。”

    陈雨笑笑,对李朱秋等人道:“你们先回去吧。许是高赞画有什么军务要单独交待。”众人各怀心思,先转身回营去了。

    高间江大力在几步外下马,高间微笑道:“子玉啊,你觉得李千户这个小娘怎么样啊?”陈雨心里疑惑:“怎么,莫非延寿兄觉得雨不该授其副千户军职吗?”

    江大力忍不住抢先道:“子玉贤弟啊,不是为兄说你,那么凶煞的战阵,你怎地就放心她一个小女娘带人杀敌啊,这万一……”

    陈雨心里更加奇怪,不过他倒是赞同江大力的话,那些女兵确实不太适宜看到一些惨事。当下点头道:“此事雨已经有计较,以后李千户主要负责箭手训练事宜。”

    江大力连连点头:“这就对啦,小女娘上战场,显得子玉你麾下无人啊。”

    高间有些意味深长地对陈雨说:“子玉啊,李千户是个未出阁的女娘,你以后能照应就尽力照应下,别让她老是冒着危险冲锋陷阵啊。难道你愿意让别人指点说你依仗小女娘打仗吗?”

    陈雨恍然道:“多谢二兄,雨自当安排。”心里却想这年代人的思想怎么这样啊。不过想到二人一片好意,陈雨也是感激不尽。看着陈雨似乎恍然悟过,高江二人一时间有些如释重负,哈哈笑着和陈雨道别。

    午时一刻,东关外河滩上热闹起来,匠户营带着留守、哨兵以外的人马全部在枯水时期宽广地河滩上搭盖席棚。陈雨带着几个主要手下在码头边迎客,每一个人过来,陈雨总是笑意盈盈地打招呼,无分贫富贵贱,招呼他们去席棚下就座。

    李晚晴、秋试墨心里不断嘀咕着:这些货栈主人,当地士绅也就罢了,一个个穷船户也要抱拳打拱,不知道千户大人想干什么。

    李大虎兄弟则是心疼花的钱,李大虎甚至低声咧嘴道:“千户啊,我从来没听说过官军请百姓过年的,这士绅也倒罢了。”

    陈雨嗯了一声,李大虎立刻闭住嘴不再说话。自从那一夜过后,这只军队再无一人的声望可以与陈雨平列。士兵们见到他都是以看传说里人物的眼光,陈雨能感觉到那些含义,尊敬和惧怕。他暗自叹息,心想要改变这惧怕。恐怕还要下功夫啊。

    如果说船户们、镇民们来时是第一个高峰的话,那么以赵铁、施符声为首的所有士绅富户的来临则是最高峰。看见这剿灭无恶不作的漫天王部队所有首领竟然在一起迎接他们,所有人无不喜悦中又带着恐惧,心想这千户莫非要借着吃饭由头要银子?

    这个念头除了赵施二人,几乎是所有接到请帖的士绅富户的共识。除非不在这里做生意,或者陈雨死了,不做生意不行,陈雨看来一时半会不会死,那么出银子就是唯一的选择。

    赵铁施符声见过世面非他们可比,心里同时浮起一个念头:“此人志向不小啊,幸亏当时没得罪他。”两人心有戚戚地对视一下,在陈雨带领下去了士绅的席棚下,其实只是多了些对联罢了,船户穷人没有识字的,所以陈雨就没有挂。当然这一切让士绅觉得陈千户高看自己一眼,看来不会太黑,这是他没有意料到的。

    午时刚过,所有人分成三个大席棚坐定,船户穷镇民一个,士绅掌柜们一个,陈雨的士兵则是一个。待所有人在四散地小旗叮嘱后安静下来,陈雨跳上搭好的戏台:“诸位士绅,各个货栈掌柜,竹林关的父老们,雨自从到任以来,多蒙父老热情协助,才得以灭唐虎,章一刀此等凶匪,为谢父老,特意请大家来听戏,吃酒,各位放心,不收钱。”

    李二虎和陌刀手早已得到吩咐,见陈雨话音一落,立刻高喊:“聊咋了,千户英明。”

    陈雨的所有部下也一起整齐呼喊:“聊咋了,千户英明。”数千人呼喊起来,声如滚雷,群山震应。三声过后立刻无一人出声。所有人为之骇然。

    却见戏台里响起了熟稔无比的梆子声,幕布拉开,出来的是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净角。大家无不愕然,心想千户居然真要请大家看秦腔?

    不过随着净角出场,大家开始看向台上。那演员估计从没见过这么多看戏的,一急竟然呆住。幕布后,班主急的跳脚。

    幸好这净角也是老演员,很快,在伴奏里,那曲《满庭芳》开始念出:南渡功臣。中兴良将。平金奋志驱兵。太师秦桧主和议。jian佞朝廷。屡诏班师。东窗下与夫人设计。陷害岳家父子。屈死非刑。更堪怜堕井银瓶。那秦丞相被寃魂迷弄。心疑忌。往灵隐去斋僧。遇叶守一从头点化。报应甚分明。方显忠良谗佞。千古谩评论。金兀术突走三关。叶守一揭出供案,田思忠伪诏班师。秦丞相东窗事发。

    李大虎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公子,你,你竟然能请来武功康王腔(注1)这一派?”陈雨微微一笑道:“咱们陕西人没有不爱秦腔的,这是我特意从商州请来的,高兴不?”

    台下人转眼间沉浸在剧情里。明代中叶咸阳就已流行秦腔,演员吐字以泾阳、三原语言为“标准”。到的此时满秦地无不爱这野地里高声洪亮的娱乐,何况这等山野之地,诸人除一些富户外何曾有过看戏经历。当台上小生出来,开始道白时,一河滩不由的响起暴雷般的呼喊:“好!”不分穷富,一霎时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眼里只有台上唱念做打的小生。

    那演员不愧是班里台柱,只见他看似轻松,吐气间,那阙【女冠子】“怒发冲冠。丹心贯日。仰天怀抱激烈。功成汗马。枕戈眠月。杀金酋伏首。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空怨绝。待把山河重整。那时朝金阙”却声音犹如在每一个人耳边萦萦回绕,百折千回,于空怨绝那里如细丝一缕,然而偏偏就是不断,紧接着忽地拔高,声如金石,犹如万仞峰行进者再遇险径穿云直上,让听者忽然自沮丧间振奋起来。

    彩声四起,幕布后的班主悄悄抹了下汗。

    李晚晴也看的出神,她身边,铃儿雀跃道:“看,他对我笑耶,白无双,真的对我笑了!”李晚晴敲了她头一下,低声道:“花痴,注意点我们巡检所形象。”这话是陈雨先说起,李晚晴等人一致觉得这词很能概括军士给外人感觉,后来大小军官里开始流行。铃儿扁扁嘴压低声音:“是。”

    此刻,陈雨带着李大虎悄悄来到赵铁施符声这一席位,二人正看得入迷,见千户来了,赶紧施礼,陈雨止住发现了自己的掌柜士绅行礼,坐在赵施二人旁边道:“如何,这戏班子不错吧?”赵施二人和一些看见陈雨过来的士绅心里无不叽咕:“正题来了。”赵铁一拍胸脯,语气慷慨地道:“千户灭恶匪,护百姓,这些同仁无不钦佩,因此上大家凑……”

    陈雨打断他的话:“今天就是请大伙看戏,吃饭,呵呵不过我有一笔生意不知道各位?”听到的商人无不竖长了耳朵,陈雨轻轻一笑:“那章一刀跳梁小丑,我军灭之,军中伤亡不少,然我部缴获也不少,各位有门路,这我是知道的,我愿意交二位处理,军中所需什物,各大货栈分成办理,全部市价。”

    赵铁施符声又惊又喜,洪承畴如今督办五省军务,权势高涨,陈雨前途不可限量,何况这章一刀为匪好几年,好东西绝不会少,如果二人吃下这批货,发财是一方面,主要可以搭上这条路,当下连连应诺。陈雨含笑道:“如此甚好,看戏看戏,晚上各位来军营。”

    一出《精忠记》看的台下如醉如痴,彩声四起,陈雨大喊李大虎:“来,披红!”李大虎一愣道:“公子,何为披红,要杀唱戏的,不行啊,公子。”

    陈雨愕然,心想莫非此时尚没有披红(注2)这说法?当下捅了李大虎一下:“笨蛋,我是叫你拿一匹红绸来给这个演岳飞的披上。”

    李大虎嘿嘿一笑:“公子,这主意高,那小生是个女娘。”陈雨哭笑不得:“赶紧去,瞎咧咧什。”

    陈雨眼珠一转,拉住李大虎:“叫几个兄弟拉一车红绸红布来。”李大虎大声应诺,心想那小娘确实不错,大人动心也正常。

    李大虎带着几个陌刀手拉着一大车红绸布来到河滩,看见的纷纷议论起来。此时,戏文已经到了第二十一出:赴难。那白无双道白:【新水令】建功立业遭刑宪。寃枉事自有天知见。这苦怎生言。敎人无语。仰天长叹。

    那声音说不出的悲怆,似有万般抱负,千遍英雄意全换成了一腔凄凉。台下众人已经是大多眼圈微红,寂静无声,只有那岳飞的声音在回荡:

    可恨万俟卨这厮。将我百般拷问。不知我得何罪于朝廷。此等寃屈。何由控诉。罢罢。惟付之长叹而已。前日我修书去取两个孩儿。不知何故。还不见到。正是虽无千丈线。万里系人心......台下有抽泣声浮起。

    陈雨取过一匹红绸,大声道:“暂停。”大家惊愕下不知何故,却见陈雨跳上台,四方一拱手道:“演的实在好,本官特意披挂红绸一匹,作为嘉奖。”

    台下众人轰然叫好,陈雨将红绸披在那小生白无双肩膀上,止住她行礼。转身向台下道:“诸位,这些演员大年下为大伙唱戏,本官身为感动,你们难道就不表示?”

    赵铁施符声看见那一车红绸布,心里越加佩服。赵铁大声道:“千户,本富源货栈也欲给演员披红,只是回去取一匹布甚是不便,千户你这绸布?”

    陈雨笑着大声道:“绸布每匹市价各加一两,童叟无欺,大虎,李千户收钱卖货了。”

    眼见千户价格虽然涨了一两,但这一车不过三五百匹,大家伙根据个人财力不过最多出银子百两少的数十,大伙无不凑趣,心想这千户倒不黑,但愿不要经常来要。

    戏到结尾,一车绸布全到了台上,李大虎钦佩地对李晚晴道:“公子真行,看戏也卖东西。”陈雨笑道:“目前缴获的绸布除了军营使用,多的自然要卖了。”

    不过他没有想到,今天这一举动竟然传扬出去,以后凡戏子演的好,主人看客皆给红绸布,按陈雨所说,称为披红。

    李晚晴却是冷冷一哼:“我看他是别有用意!”拉着铃儿离去。李大虎搔着头,低声道:“小女娘,莫名奇妙。”

    戏完了,大伙开始猛喋端上来的大碗rou,大碗饭,这年景,富人家也不一定吃的上啊,特别是穷苦人那一席棚里,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一张牙席四四方方,郎把乖姐儿放在中央,郎在上边……能让乖姐儿生出儿郎。

    李晚晴低声啐了一口:“下流。”端着饭碗过来的何立秋周婉依有些不解,正要追问,却见一个女子站起来,大伙的眼光一下落在那女子身上,有人大喊:“白无双,来一个,白无双,来一个。”

    只见那白无双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当地年青女子打扮:红绸衫绿绸裤蓝绸绣花鞋,前梳楞楞头别上银簪子,银簪子上配着四个银铃铃,后梳元宝发卷别上五颗银光闪闪的银针;上衣微露内穿白衫,白衫的领口和下摆上下都露一圈白,衬托红唇玉面,银盘粉脸,衫上边头道扣门上挂着“云”字钩银链配鱼鱼针扎,针镊子,挖耳子,牙签子的银饰品;手腕戴着银抹口镯子玉指翘起成兰花状,风摆柳地走了几步,向四周一福,如清泉般的歌声流淌而出:

    一口木箱四四方方,

    姐儿把锁子安在中央,

    用把钥匙拧来拧去,

    给郎取出四季衣裳。

    “那白无双不愧头牌,如此俚曲也唱的婉转依人啊”。施符声凑到陈雨跟前笑道。

    陈雨也笑着说:“是啊,山野俚曲,却是别有风味!”赵铁,施符声、陈雨一起会心大笑起来,不知为什么,陈雨心里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白无双。

    李晚晴狠狠地放下筷子:“铃儿,这rou太肥,你吃了吧。”几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狐疑地看着她,周婉依似乎想起了什么,叹息着也放下筷子。

    注1康王腔:康海(1475—1541)明代状元、戏剧家、文学家,西安府武功县人(今陕西省武功县武功镇浒西庄人)。康海以诗文位列明朝“前七子”之首,所著有诗文集《对山集》、杂剧《中山狼》、散曲集《沜东乐府》等,尤以《武功县志》最为有名,明、清时皆推第一。康海“主盟艺苑,垂四十年”,创建了自家戏班子,人称“康家班社”,后又与他的挚友王九思一起改革,形成了为秦声艺人所喜爱的“康王腔”,壮秦腔之基。王世懋说:“康海‘倡秦声,使之复振‘。”在康家戏班基础上组建的张家班,又名华庆班,在历史上活动长达500年之久。为重振北曲,为秦腔艺术的发展,建树了不朽的功勋,被尊称为秦腔的“鼻祖”。康海手绘脸谱系明代秦腔戏曲人物古脸谱,多达131幅,距今已有440多年了,是中国戏曲遗存独有的、最古老、最完整、最珍贵的戏曲脸谱。康海的散曲,今存套数300余首、小令200余首。

    注2披红:秦腔传统,演出时如果台下人觉得某个角色唱做好,即以红绸布披演员身上,俗语称为披红。披读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