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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生来就是浪子,张楚也不是。

    十七岁那年,最心爱的女人死在了他的面前。他大哭了三天三夜,也醉了三天三夜,醒来以后就变成了一个浪子。

    后来,他总是在笑,见到任何人都在笑。别人都以为他很喜欢笑,却不知道他已将所有的眼泪都留在了那一片山花林里。

    那一年,山花开的很好,娇艳如火似天边的晚霞,那一方孤独的墓碑就立在那片灿烂的山花林里。

    九月初八。

    残阳已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大地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死灰当中。

    今年的深秋好像比往年都要冷一些,长街冰冷,秋风如刀,凋零的枫叶被秋风卷起,好像无根的浮萍般被吹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长街上星星点点亮着如豆的烛光,尽头有一处简陋的土屋,倾斜的窗户里映出的火光好像比别家的都要微弱一些。

    在繁华的京城里已很少见这样的土屋,只有一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贫瘠的人们才会住在这里。

    土屋实在很小,烛火在一张斑驳的木桌上摇曳着,鲜红的蜡泪已流成一片,好像一汪不详的血泊。

    张楚的脸上有些倦意,殷红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却显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桌上的小火炉里正烫着一壶酒,闻着味道好像是最呛口的烧刀子。可是,张楚今日已无心饮酒。

    与他同桌而坐的是一条青年汉子,看着不过三十开外,两鬓却已花白,身上胡乱穿着一件旧棉袄,上面虽打满了补丁,可手工还算上乘,看起来是出自女人之手,而且一定是个贤惠的女人。他的脸上布满了超过他年龄的皱纹,纵横交错,就像一把杂乱的稻草,看着已像一个饱经风霜,苍老的中年人。

    这样的男人贫穷,困苦,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应该早已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可他的眸子却并未浑浊,反而坚定闪耀,就像夜空中最明亮的那一颗星辰。

    那汉子将酒壶从小火炉中拿了起来,已为张楚斟了一杯酒。他的手苍老粗糙,骨节之间布满了厚重的老茧。火炉中的水已在沸腾,可他的手却依旧很稳,甚至没有半点颤抖,好像更本感觉不到酒壶上烫手的温度。

    张楚已在苦笑,他并不是在笑烧刀子的劣质,也不是在笑那汉子的窘迫,而是在笑自己,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不远万里的来到京城,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就是宋晚词?”张楚道。

    宋末的词只有亡国的凄苦与悲愤,宋晚词,叫这个名字的人是否也是一个悲苦的人?

    那汉子饮下一杯酒,缓缓道:“世上已没有宋晚词,我叫宋离,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

    “一个庄稼人是绝不会有这一手水火不侵的‘碎碑手’的功夫。”张楚道。

    宋晚词怔住,端着酒壶的手已慢慢放下:“现在这双手已只会拿锄头、镰刀、爬犁。”

    张楚又在苦笑,一个身负二十多年碎碑手功夫的人,若是甘心做一个庄稼汉,一定经历过一段别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岁月。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宋晚词道。

    “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恰好他也是你的朋友。”张楚道。

    “谁?”宋晚词道。

    “唐天宗。”张楚道。

    “辽东奇侠唐天宗?”宋晚词道。

    “或许,你更习惯他另一个名字,唐晚诗。”张楚道。

    晚唐的诗哀怨缠绵,可唐晚诗却是一个性子如火的汉子。

    宋晚词的神情忽然变得很痛苦,一道道苍老深邃的皱纹好像千万条毒虫一般在他的脸上蠕动,他的目光已落到了屋角烛火照不到的黑暗里,他的心也沉入了一个黑暗痛苦的深渊之中。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宋晚词道。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眼角的肌rou不住抽动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

    “除了他好像也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张楚道。

    “他为什么让你来找我?”宋晚词道。

    “他要你为他报仇!”张楚道。

    “他死了?”宋晚词诧异道。

    张楚点了点头。

    “是谁杀了他?”宋晚词道。

    “不知道。”张楚道。

    宋晚词身子一震,险些跌坐到地上。现在他仿佛置身在一个寒冷的冰窖里,从皮肤到骨髓已全部僵硬。

    辽东奇侠唐天宗,一手七七四十九路回风落叶刀的名头响彻辽东。他若是死了,已经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若是连死在谁的手里都不知道,那么,杀死他的人一定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人物。

    “为什么......为......”宋晚词喃喃道。

    其实,他想说的是“为什么是我?”,可是,现在他实在已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十五年前,你们好像是朋友。”张楚道。

    宋晚词忽然起身,一掌重重的拍在案上,火炉和酒壶顿时倾倒,酒水洒落一地。月光照进屋内,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已有一种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宋晚词虎吼道。张楚的话似乎令他想起了这辈子最不想回忆起来的黑暗岁月。

    张楚怔住,他没有想到宋晚词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虽然,你已归隐江湖十五年,可你们毕竟是朋友。而且,他指定要你为他报仇,一定有他的道理。”

    宋晚词的掌又挥了起来,张楚已感觉到一股罡风扑面而来。

    门被推开的时候,那个女人就走了进来。

    她走了进来,然后错愕的立在原地,显然被宋晚词的模样吓坏了。

    她实在不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脸上的皮肤很粗糙,两颊的颧骨也有些高。可是,她一定是个贤惠的女人,因为她一走进来张楚就闻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

    女人的手上端着食盘,炒花生,盐水蚕豆,白切猪耳朵,腌咸菜,这些都是最寻常的下酒菜,可在她的手里每一样都色香味俱全,让人闻着已是垂涎欲滴。

    她的手在颤抖,几乎已吓的没有力气去端食盘。

    宋晚词一看到她,躁动的身体忽然平静了下来,手也缓缓落下,目光已变得十分温柔。

    “相公......你......你怎么了?”女人柔声道,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很好听,好像春天里第一缕春风拂过水面泛起的第一道清灵的涟漪。

    宋晚词缓缓的坐了下来,脸上也已有了笑意:“许久不见的朋友,聊的兴起,不免有些激动。”

    女人嫣然一笑,施施然走了过来,将食盘轻轻的放在桌上:“很久没有看过你有这么高的兴致了。”她转头对张楚礼貌的点了点头道:“难得有朋友来,这些粗鄙的下酒菜还望客人不要介怀。”

    张楚当然不会介意,因为他看得出,这已是这家人家能拿得出手最好的小菜了。

    他拿了几颗花生放在嘴里,又吃了一口咸菜,愉快的笑道:“这哪里是粗鄙的小菜?这味道之美简直连紫禁城里的御膳房都比不上。”

    女人掩嘴一笑道:“客人真会说话,难怪夫君与你聊的投机。这些小菜,只要客人不嫌弃便好。”

    张楚又吃了一些蚕豆,一张嘴已塞满,只得连连点头。若是想让主人家知道客人是否对饭菜满意,最好的方法就是当着他的面将这些小菜吃光。

    宋晚词瞟了张楚一眼道:“这是贱内,柳素。”

    “夫人不仅菜做的好,连名字都很好听哩。”张楚道。

    女人水眸一转,已娇羞的低下头去。如此朴素的女人,脸一夸就红,虽比一般的女子少了些美艳却多了几分难能可贵的矜持和贤惠。

    柳素忽然环住了宋晚词的脖子,将微微隆起的腹部挺了挺,柔声道:“相公,这小家伙又在踢我了。”

    张楚这才看到,柳素已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

    宋晚词忽然笑了,笑的和很愉快,像是一个将要得到一件心爱玩具的孩子。他耳朵贴在柳素的肚子上,喃喃道:“孩子,你要听话,你娘怀着你已很辛苦,不能再这么调皮哦。”

    柳素微笑着摸着宋晚词的头,嫣然道:“孩子,这是你爹,你听到他的声音了吗?”

    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其乐融融,张楚心中忽然有一些酸楚。他是个无根的浪子,“家”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片天边的云彩,遥不可及。可是,当他看到宋晚词夫妇的时候,忽然也想有个家。即使贫穷,即使凄苦,可在这样的夜里,能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心爱的孩子围坐在火炉边,烫上一壶酒,做上几个小菜,共享天伦,又是何等的愉快?这样的日子,岂非比神仙还快活?

    他立刻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因为,如果再想下去就会想到那片山花林,想到她。“家”对浪子来说的确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他从十七岁以后就从来没有奢望过任何事情。

    柳素端起食盘,柔声笑道:“好了,奴家不打扰你们了。”她又转头对宋晚词道:“相公,我先睡了,你也别聊太晚了。”

    宋晚词点了点头,眼中却是说不出的满足和温柔。世上又有多少事情抵得上家人的一句真切的关怀?

    张楚的心又有些酸楚,他忽然连饮了三杯酒。酒的确能麻痹人的神经,却不知道能不能麻痹人的心?

    柳素走后,宋晚词的情绪已恢复了平静,他望着桌上的酒菜,忽然叹了一声道:“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张楚道。

    “我已成了家,有了一个贤惠的妻子。而且,我们马上将拥有第一个孩子。”宋晚词道。

    张楚没有说话,他似乎已明白宋晚词的意思。

    “以前的宋晚词已经死了,现在的宋离只想和家人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唐晚诗的仇,只怕我无能为力。”宋晚词道。他虽说的很婉转,每个字却很坚定,好像不是说出来的,而是雕刻出来的。

    “我明白。”张楚道。

    他或许不能真的明白宋晚词的话,因为他是个无根无家的浪子。可是,他至少看在眼里,他至少能体会到。一个男人成了家以后,自然将家和家人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宋晚词还没有老,碎碑手的火候甚至比十五年前更加炉火纯青。可是,若他答应了报仇,就要再度涉足江湖,这本就是一条不归路,路的尽头或许就是死亡。张楚实在不愿意宋晚词去送死,更不愿意亲手拆散一个家庭。

    第一片雪花飘落下来的时候,张楚已经离开。

    九月飞雪实在罕见,现在宋晚词应该已拥着柳素入眠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一幕温馨的画面。可他却依旧行走在这条冰冷的长街上。街道很长,好像没有尽头,蜿蜒的延伸到一片未知的黑暗中。张楚的脚步很慢,他忽然觉得很累,黑暗中有什么在等着他?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家?还是一段未知的死亡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