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 (一)
宛城一共有十三处城门。 施行宵禁以后,外城东西南三面的大门皆被封锁,百姓任何时候都不得出入。北面的三座城门只在早上的卯、辰两个时辰开启,且通行之人,必须全部接受戍卫的盘查。 封城的消息一出,城中的居民立刻惶恐紧张起来。他们其中的许多人,都曾经历过三年前燕军的围城,各种食物短缺、水源切断的遭遇,记忆犹新。 各家各户开始急切地囤储粮食,一旦准备就绪,便紧闭门户,不再外出。一时间,原本热闹喧哗的大街小巷,骤然变得寂静冷清、人影寥寥,空旷地回响着巡逻兵的脚步声和马蹄声…… 慕容煜星夜送出了两份加急调令。一份送往月氏,要求月氏王穆勒立即派遣二十万骑兵南下相助。另一份送往了蓟城,命右将军程武抽调出北境驻军中的七万人,增援宛城。 月氏是燕国的属国,派兵支援宗主国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早在慕容煜离开蓟城之前,便已经未雨绸缪地让穆勒备下了二十万的骑兵,以卫不测。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且月氏靠近宛城,若是纵马疾行,整个队伍不出五、六日,便能抵达。 “这样算起来的话,我们只需等月氏的骑兵赶到宛城,便能解陈军围城的困境了?”阿璃伸出手指,轻划过五尺长的羊皮舆图上细绘出的山川地形。 慕容煜负手立于舆图前,身旁站着的,还有禁军统领项虎、客卿白原,和宛城府尹段司谦等人。 为了方便执行军务、处理守城的大小事宜,慕容煜和阿璃搬离了行宫,住进了靠近外城的顺王府。顺王府原是陈国一位王族的府邸,后因家中人丁不旺,逐渐荒弃,自先代陈王在位时,便一直空置。但因其位置恰处于内外两城交接之地,是宛城众多府邸中,最适合坐镇帷幄、调兵遣将的地点。 慕容煜的目光紧锁舆图,思忖说道:“从兵力上讲,应是足以解围。就算陈军主力也即刻北上,也不得不考虑储存实力,应对以后的战役。之前他们虽凭借蛊毒轻易取胜,但巫蛊之术,并非用之不竭,蛊虫,也绝非取之不尽。华阳关一役后,风延羲若是想再用同样的方法,恐怕也得等上一段时日。” 阿璃努力回想着以前蒙卞唧唧呱呱自卖自夸时讲过的养蛊过程,附和地点头道:“不错,养蛊并不容易。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们应该没有能力故伎重试。” 项虎等人闻言,一直绷紧的神情不觉松了几分。 段司谦和其他文官并没有亲眼目睹蛊毒的威力,但听到只要援军一到,便可解宛城被围的困局,也不禁顿时释然了许多。 段司谦揖礼奏道:“陛下,微臣着人清点过,宛城中的囤粮,至少还可维持城中百姓和士兵半个月的用度。这样算来,足以坚持到援兵赶至。” 慕容煜点了点头,说:“目前的情势不算太坏,但凡事都有意外的可能,月氏的援军一日不到,宛城的防卫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他领着众人,商讨了有关防御部署的诸项细节,将城内的兵力分成了禁军、卫军和备用军三大组部队,并抽出各部的精英,用于加强外城和城楼的守卫。 阿璃在一旁听得十分认真。 她原本对行军打仗的事并不熟悉,但既然下了决心要跟慕容煜并肩作战,便将整付心思都用在了上面,积极钻研摸索学习着。 “陈军现在士气正盛,依寡人判断,他们会趁胜追击,赶在我们援兵到达前就开始攻城。”慕容煜在沙盘上指出几处,说:“这里,还有这里,应该是他们首先发动进攻的位置。南面城楼的防御,至关重要。” 陈国的军队暂时还未压近,但据出城刺探的斥侯回报,陈军已经从华阳关拔营,想必不日就会抵达宛城。 项虎等人曾奏请慕容煜,请他在陈军围城之前移驾北上,却被慕容煜严辞拒绝。 阿璃心里清楚,在经过华阳关的那场惨败之后,慕容煜恐怕不会再轻易舍弃宛城…… 她顺着慕容煜的手势,研究着沙盘上的地形,继而抬眼望着他,说:“陛下,南面城楼上的弓弩手就交由我来安排吧。” 华阳关一战,让慕容煜失掉了麾下大部分可用的将领。 眼下,营中有调兵指挥经验的人员不多,有威望、能震慑住士兵的高阶军官极少,其中了解连弩弓cao作的人更是凤毛麟角。阿璃身份贵重,号令将士无人敢起异议,且又精通倒钩箭连弩弓,她的请命,依理说,是个再恰当不过的选择。 但阿璃也明白,慕容煜心底亦有着男人的骄傲,越是危险的时刻,越想把自己的女人保护好、藏好。所以她私下曾对他说过:“你不必把我看作女人,权当我就是你麾下的一名将士,随意调派便好。说起来,论武功,我绝不比大燕任何的将领差。这种时候,我若不能做些什么,反而憋得心慌。” 慕容煜扬起眼,凝视着阿璃,熠熠的目光中有些神色复杂,但最终清明笃定下来,“好,就交给你来安排。” 他确实,很想把阿璃留在最安全的温室中,像守护娇柔的花朵般保护起来。但阿璃不是胆怯柔弱的女子,比起藏在他的身后,她更希望能比肩而立,跟他共同进退。 而慕容煜自己,又何尝不为阿璃的选择而感到心动骄傲、感到豪情激荡? 他不是一个耽于风花雪月的男人,也不大懂得用诗歌琴曲、甜言蜜语来表达自己的爱意。在他的心中,能在爱人最危难之际,与之相互扶持、相依相守,甚至同生共死,便是对爱情最圆满的诠释。 众人商议完毕后,阿璃便匆匆赶到了南城楼。 她先是召集来守军中的军官,教授他们连弩和倒钩箭的使用方法,再把从华阳关大营中运出的军械发放下去,吩咐军官们务必让所有守城的士兵都熟悉这些弓弩的cao作。 华阳关一役后,燕军损失了一批未能回收的倒钩箭。因此,在接下来的战役中,需要尽量做到箭无虚发,才能确保不会有数量上的缺口。 接着,阿璃又登上城楼,研究着城外的地形,根据之前慕容煜提过的最有可能的进攻位置,跟几名随行的军官商议着弓弩手的部署、以及每个位置上的人数。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城外远处的平原上,开始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密。 一名军官望着那些光亮,有些紧张地说:“莫不是陈军打算今夜就攻城?” 陈军围城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就算他们打算强攻,也合该在白天的时候开始。 阿璃盯着远处看了许久,见那些火光虽然密集起来,却似乎没有前行的打算。 这时,一名出城查探的斥侯恰好归来,上楼禀报道:“禀王妃,陈军在城外各面扎营,看样子是想将宛城围困起来。” 阿璃问:“可有进攻的征兆?” 斥侯答道:“陈军军营里升起炊烟,马匹也未曾上鞍,不像是打算立即发起攻势。” 众人稍微松了口气。 阿璃心头浮起忧虑,对众人又叮嘱了几句,随即下了城楼,策马返回了府邸。 慕容煜和段司谦等人,去了城中军营里处理一些事务,尚未归来。阿璃在花厅中匆匆用过晚膳,下令让人把萋萋带了过来。
萋萋和蘅芜跟着阿璃一路南下来到宛城,身边一直有侍卫看守,虽然衣食用度皆不曾短缺过,但却是彻底隔断了她们与外界的任何联系。 不多时,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衫的萋萋,一脸不情愿地被几个侍卫推进了花厅。 阿璃挥手摒退侍卫,上前问萋萋道:“你jiejie身子如何了?” 萋萋撇着嘴,好半天才开口说:“时好时坏的。反正,是从你们手里逃不掉的!” 阿璃笑了笑,拉着萋萋坐下,“那你怎么不自己逃?我记得你功夫也是不错的,要对付几个侍卫还不容易?” 萋萋说:“我怎么能丢下jiejie独自逃命!” 阿璃沏了杯茶,推到萋萋面前,“别急,先喝口茶。” 萋萋盯了阿璃一眼,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阿璃笑睨着她,说:“你看,其实你并不讨厌我。我给你倒茶、你就喝,一点戒心都没有。” 萋萋握着茶杯,微微撅着嘴,半晌,开口道:“我本来就不讨厌你。最开始的时候,是有点不大喜欢你……可是……” 她吁了口气,抬眼看着阿璃,一双灵俏的眼眸漆黑生亮,“我从小侍奉青遥小姐,她对我就像亲meimei一样,所以但凡是她想要的东西,我都巴望着她能得到,不被旁人抢了去。可是因为你,我第一次见她那么的失落……” 阿璃想起往事,不觉垂下了眼帘,嘴角抿出道轻浅的、看不出情绪的弧度来。 萋萋也垂目看着手里的茶杯,继续说道:“但后来跟你相处久了,我瞧得出,你其实是个心地特别好的人。那一次,你在摘星台出了事,公子因此发了很大的火,我本以为、他肯定是饶不了我的……结果你不但没怪我,还为我在公子面前求情。后来,燕国人要杀我们,也亏得你求情,我们姐妹才保住了性命。你虽然嘴里说,要拿我和jiejie去要挟公子,但我知道,你是不会真的伤害我们的!” 阿璃取过一个杯子,也给自己沏了杯茶,啜着,继而开口道:“是,我是不愿伤害你和蘅芜。但你家公子太过卑鄙,我若是就这么放了你们,总觉得让他平白拣了个便宜。” 萋萋神情一凛,放下杯子,问:“公子他……那,你想怎么样?” 阿璃说:“我要你出城,去陈军大营找到我弟弟,替我带句话给他。” “沃朗……大巫师?”萋萋的目光闪动一霎,“他,他怎么会在陈军大营?” 阿璃牵起唇角,笑意讥嘲,“是啊,我也想知道,我自己的弟弟怎么会在陈军大营?” 沃朗是个思虑很清晰的人,按理说,不应该轻易因为延羲的话,就做出与自己意志相悖的决定。 但上一次跟他分别的时候,阿璃还一心惦记着算计燕国的江山,并没有把自己跟慕容煜的婚姻当真。沃朗也一直以为,jiejie嫁去燕国,是另有他谋。 所以,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他现在才听信了延羲的挑唆,拼尽全力地对付燕国人…… “萋萋,换作别人,我恐怕不敢完全信任。但我知道,你是一定不会欺骗沃朗的。”阿璃喝了口茶,望着脸色开始微微泛红的萋萋,肃容道:“我要你告诉他,她的jiejie,是慕容煜的妻子,今生今世,她都会陪在他身边,生死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