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拭泪相看是故人 (二)

    阿璃原本就打扮得素净,除去斗篷,便只剩下一身白色衣衫,走在繁华街头的人群中,并不引人注目。

    她对这一带十分熟悉,沿着临街所设的店铺酒肆急行了一阵,再转入一条青石路的巷子,从尽头处出来时,便已重新回到了镜湖湖畔。

    从她现在的位置望出去,恰巧可以看见斜对面临江而立的楠楼。

    因为离得有些距离,楼上那道蓝黑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就仿佛,隔了一层梦境,又好似,隔了一重人生……

    阿璃呼了口气,抑制住情绪,然后微微低下头,开始凝神倾听着湖岸上下传来的各种声音。

    碧柳画桥,风帘翠幕,一如记忆中的那般繁华。

    小贩的叫卖声、游客的议论声、茶坊酒肆中的喧哗声、孩童的嬉笑声,在这春色初显的镜湖畔回响萦绕。

    阿璃沿着河岸,在人群中穿行良久,却再也捕捉不到刚才在楼上听到的那一缕琴音。

    自七岁时订下约定,十五年来,每一次的上巳节,她都与仲奕一同度过。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从未有过中断。

    而这一次,恐怕是要错过了……

    正要失望放弃之际,阿璃猛然被前面靠岸游船上的一袭身影捉住了视线。

    那游船装饰典雅,乌木青帘,按照习俗装点着白玉兰和紫丁香编制的吊铃,在风中摇曳晃动着。

    船头上的那个人,正踏着连接甲板和湖岸的跳板,缓缓走上岸来。

    他穿着一身净白的衣衫,头上戴着顶帷帽,遮住了面容,左手胳膊下拄着根拐杖,在微微向下倾斜的船板上,走得十分艰难。

    阿璃定定而立,再迈不出半步,只觉得自己的双眼仿佛被什么炙热的东西烫到了一般,灼烧的发疼。

    在东海的三年,因为人烟稀少,日子又过得悠闲缓慢,她并没觉得那微跛的步态显得突兀。

    眼下身处红楼画阁之间,周遭风流名士醉品箫鼓、莺歌谈笑,这一瘸一拐的步子,就如同踩在了阿璃的心上,痛的让她透不过气来。

    仲奕身后跟着数名侍从和抱着琴的小童,逐一跟下船来,却无一人上前扶他一把。

    阿璃看得出,这些人皆是常年习武、内力不弱的高手。

    她踌躇着挪动脚步,却不敢轻举妄动。

    慕容煜就坐在对面的楠楼中,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来。

    这时,游船的垂帘再度被掀开,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走了出来,随即罩上了烟青色的斗篷,戴上兜帽,在侍女的扶持下慢慢下了船。

    阿璃失神一瞬,随即又思绪清明起来。

    看身姿步态,那下船的女子,必是风青遥无疑。

    如果青遥身在此处,那么延羲多半也在附近……

    她捏着拳头,警惕地四下张望着。

    可入目之处,都是出游的行人,人山人海、接踵不绝,哪里找得出风延羲的身影?

    青遥挣脱开侍女的搀扶,快步追上仲奕,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仲奕的身形微滞,却没有挣脱,任由青遥扶着他继续前行。

    前后的几名侍从,散至前后左右,将二人护于中心,密不透风。

    阿璃狠捏着手指,迟疑着,举棋不定。

    若她上前相认,只怕会被那几名高手阻拦,到时候引发混乱,反倒有可能让仲奕落入燕军手中……

    若不上前相认……

    若不相认……

    沿湖的岸边,种着些垂柳,刚刚抽出些嫩绿的细芽来,在微风中轻轻地漾着。

    阿璃记得,夏天的时候,这镜湖湖畔总会有卖菱角的小贩,挑着扁担沿街走着。

    菱角脆脆苦苦的,但留在嘴里回味却又是甜的。

    她和少时的仲奕,站在这枝条轻漾的柳树下,品尝着这苦苦甜甜的味道,相视笑着……

    阿璃咬着嘴唇,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远,慢慢隐入了熙攘的人潮之中。

    她心头百般滋味,丝丝轻卷蔓生,到最后,纠结而出的、尽是对延羲的无限恨意。

    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女孩跑到阿璃跟前,略显羞涩地拽了拽她的衣袖。

    “jiejie,刚才有个叔叔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说着,递上一个雕琢成鱼形的精巧木匣给阿璃。

    阿璃迟疑着接了过来,继而迅速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截尺素。

    上面的字迹隽秀飘逸:子时,双心桥

    阿璃把绢条揉攥在手心,蹲下身问那女孩:“给你东西的那个人在哪儿?”

    小女孩转身向后张望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他已经走掉了。”

    阿璃站起身,朝女孩望去的方向疾奔而去,目光在人群中急切逡巡搜索着。

    她在街头巷角穿行了很长一段距离,却终究是一无所获。

    身畔来往的游人络绎,言行各色,唯有阿璃一人伫立街头,茫然凄惶地发着呆。

    过了良久,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收敛住心绪,转身迅速朝宫城方向而去。

    项虎护送着马车到了宫门外,又命人抬来了宫辇、马凳子,立在车外恭请王妃下车。

    连喊了几声车内都没有反应,项虎不禁有些着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车门。

    他一看之下,忍不住大惊失声,里面除了王妃的披风,空无一人!

    项虎急得六神无主,心知若真丢了王妃,便只能提着脑袋去回禀陛下,其余两名禁卫亦是心急如焚,可又怎么也想不出,王妃是何时离开的马车?

    阿璃飞掠落地时,恰巧撞见项虎等人围着马车捶胸顿足的模样。

    她自小长于宛城,城中路径烂熟于心,纵身上了街墙,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便抄近路到了宫门。

    阿璃上前清了清喉咙,唤道:“项统领。”

    项虎闻声转过身来,看见王妃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差点没直接跪下大呼天神庇佑。

    阿璃抿着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才路过市集,听见有人叫卖桂花糖,一时嘴馋,便下了车去。又怕让统领见笑,便没声张。”

    她取过项虎手里抓着的披风,笑了笑,低声说:“此事就不必禀报陛下了,免得连累统领受罚。”

    语毕,她裹上披风,径直上了候于一旁的宫辇,入宫而去。

    项虎保持着刚才拿着披风的姿势,半张着嘴,呆立了良久。

    ×××

    镜湖的庆典一直持续到黄昏过后才结束,紧接着又有府尹安排的官宴。出席的地方官员难得有机会得见圣颜,纷纷以民情军务相奏,借机展示治理一方的成绩和能力。

    待慕容煜回到寝宫,已是深夜时分。

    他轻轻掀开纱帘,见阿璃面朝内、侧卧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慕容煜倾过身,小心翼翼地向上拉了拉被角,盖住了阿璃露出的肩头。

    阿璃翻过身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慕容煜,“你回来了?”

    慕容煜在榻沿上坐下,“我吵醒你了?”他伸手摸了摸阿璃的额头,“刚才听宫女说,你回来后也没传召过御医。既然现在醒了,干脆让御医替你把把脉,也好准备好药剂,明早起来喝。”

    阿璃握着慕容煜的手,暗哑着嗓子说:“我没事,就是困的很,听到人声就觉得烦……就算要让御医把脉,也等到明天早上好不好?”

    说着,她打了个呵欠。

    慕容煜犹豫了一瞬,“好吧。你好好休息,早上我再让御医过来。”

    他帮阿璃掖了掖被子,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今晚我去偏殿睡,免得吵到你。”

    阿璃含含糊糊地“嗯”了声。

    慕容煜起身,推门出了内室。

    房门轻轻合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璃的双眼倏然睁开,先前惺忪的睡意早已散去,只余一片清明。

    她翻身下榻,轻手轻脚地迅速穿上衣物,再弯腰摸了摸靴套里的匕首,确认一切无误后,走到窗户边,推开窗,纵身跃了出去。

    长庆殿外守卫森严,又有暗卫藏身四周,阿璃不得不谨慎地绕过禁军关卡,隐身暗处,时退时进地向御花园的方向而行。

    宛城旧宫的御花园,早在三年前,因为阿璃的一句戏言,被燕军的一把大火烧成了断壁残垣。

    平日里,这里根本无人经过,到了夜间,更是显得清冷寥败、阴风测测。

    因为水源未曾被截断,太液池里的水一直没有干涸,倒映着枯树枝蔓,静静地向望月台的方向流去。

    阿璃放缓了步速,不由自主地在废墟的阴影中寻觅着旧日的记忆。

    东面的桃园,西南边的回廊,她与仲奕初次相遇的那座庭院……

    还记得,每逢上元佳节,太液池中就会飘满了五颜六色的莲灯,载着少女们美好的心愿和憧憬,翩翩随波旋转着,往望月台的方向接踵而去……

    她第一次许下的心愿,是什么来着?

    阿璃沿着池岸,行至了最上游处的一座石桥之上。

    石桥有两个同等大小的弧形桥拱,在水面上投映出两轮若断若连的圆弧。

    桥身上,刻着三个笔锋挺秀的字:双心桥。

    阿璃俯在桥栏上,低头看着桥下的流水。

    少顷,风散流云,露出夜空中的一弯新月。

    银白的月光洒落下来,映出伫立桥头的一道修长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