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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相许 (二)

    一名士兵被火舌卷住,手中长刀铛啷落地,慌乱地拍打着身上越燃越烈的火苗,连声发出凄厉的惨叫。其他两人也猛力咳嗽起来,手中动作明显地缓了下去。

    阿璃毕竟做了十年的杀手,生平所遇险境不计其数,越是危急之际反而越是镇定。她摒住呼吸,趁他们分神的一瞬,抓住破绽,挥动匕首,闪身夺门而出。

    屋外火光冲天,四壁上全是腾腾烈火,把整个空间照得明亮如昼。阿璃用衣袖掩住口鼻,沿着来路奔向石梯。

    梯阶上也早已被泼洒了石漆,此时完全浸于火海之中。

    阿璃脸颊被高温熏得火烫,可心里却是一阵冰寒。她调转身往回走,待回到密室门前,发觉入口竟已被火势封住,过丈高的檀木门轰然倾倒,横于一片火焰中。室内传来声声惨叫,撕心裂肺的令人不寒而栗。

    阿璃后退了几步,跌跌撞撞地四下另寻出路。

    平台的另一侧,有一截通往下层的石梯。阿璃裹紧衣衫,快步循梯而下。

    下到尽头,她抬头张望四周,心底涌出了万念俱灰的绝望。

    摘星台的最底一层,只是一片空荡的巨大石厅,四面的墙壁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且不要说门窗,就连通风的石孔也没有开凿。

    这里虽然尚未有火势,但浓烟至上而下地蜂拥而入,逐渐充斥弥散开来。

    阿璃很清楚,在大火烧塌摘星台之前,自己就会在浓烟之中窒息而亡。

    她咬着嘴唇,绝望地闭上了双眼,靠着墙壁颓然滑坐到地上。

    难道真如沃朗所说,她命中注定要死在这燕国的王宫里?

    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有千万条的思绪纷飞杂乱,却什么也抓不住。

    ×××

    慕容煜坐于案后,凝神细阅着各地上呈的奏表。

    偏居东北的濊貊族再次出兵滋扰边境,掠走牛羊牲畜……

    河朔的灾情已有缓解,但灾民失了田地,纷纷南下,数千人迁往了陈国……

    江南高门显贵联名上书,请求罢免淮北侯钟符邑宰之职……

    慕容煜抬手按了按额角,继而执起朱笔,在奏表上一一做着批示。

    继位以来的三年中,他早已习惯了每日都有新难题出现的情况。也正亏得这烦冗单调却又不得不担负起的责任,他才捱过了那许多孤独寂寞的日子。

    自幼年起,他便跟在父亲和兄长左右,耳濡目染地学习身为王族嫡子所应通晓的一切。无论是对朝臣的恩威并用、牵制平衡,还是对治理大众所用的弘扬礼仪道德、佐以刑法徭役,他都并不陌生。领兵打仗的十余年里,他亦是治军有方、威德兼施,因此才深受将士爱戴,誓死追随。

    可如今的燕国,比他父王在位时大了不止六倍。要治理偌大的一个帝王,单凭一人用心是绝对不够的。如何选人、用人、信人、服人,是帝王不可或缺的课题。

    而父王曾说过,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要想成为合格的君主,就不能完全相信任何人。

    所谓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慕容煜放下朱笔,神情中略有怔忡。

    适才接到承元殿的密报,说阿璃的贴身侍女蘅芜午后匆匆出宫,去了城南的行宫。

    以阿璃的个性,旁人示好巴结都不理不睬,如今却主动结交先王嫔妃,所为何图?

    慕容煜不是不明白,将阿璃留在自己身边意味着什么。她背后的风延羲曾屡次出手暗害自己,野心昭著。而阿璃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东越仲奕的死而耿耿于怀?

    可是,他无法不留她。

    如果没有东海的那一场死别,如果他没有眼睁睁看她跃入鲨群,没有过那种胆裂心碎恨不得一同死去的体会,他或许会选择远离阿璃,硬起心肠来斩断过往的一切恩怨纠葛。可正因尝过失去的痛不欲生,才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再次放手。

    即便是近在咫尺亦不相见,只要知道她一切安好,或许,也就足够了……

    一名侍从趔趔趄趄地跑进殿来,惊慌奏道:“陛,陛下,摘星台走水了!”

    慕容煜抬头扫了他一眼,“走水便走水了,何须如此慌张。”

    摘星台虽处宫中,但孤居一方,不与其他宫殿相连,火势并没有蔓延的可能。

    那侍从磕磕巴巴地说:“可王妃……王妃在里面……”

    慕容煜愣了一霎,随即倏然起身,疾步奔了出去。

    摘星台四壁上开凿的通风窄口正冒着黑黑的浓烟,夹杂着扑窜的火苗。

    禁卫军长满头大汗,半跪下奏道:“入内的铁门从里面封死了,且已烧得火烫炽热,根本无法开启。”

    慕容煜盯着跪在一旁簌簌发抖的几名承元殿的侍女,“王妃确在摘星台中?”

    一名侍女呜呜咽咽地说:“奴婢亲眼见王妃随黄永下到其中……奴婢该死……”

    慕容煜抬眼看向蜂拥而出的黑烟,只觉遍身发寒。

    三年前那种失魂落魄的痛楚再次袭了上来,攥得他一颗心生生发疼。

    那些因为阿璃的冷漠疏离而生出的伤楚、迟疑、理智,统统都不再重要了……

    摘星台内此刻已是浓烟密布,气温灼烧。

    阿璃抱膝坐在墙边,头埋在膝盖上,浑身被烤得火烫,心却如置寒窖。

    她暗自劝慰着自己,或许这样的死法,并不太坏。至少,胜过了坠下万丈悬崖,胜过了死于鲨鱼的利齿之下……

    可为什么,她依旧怕得要命?

    她合上眼,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能让自己觉得平静满足、毫无遗憾地迎接生命最后时刻的片段。可这样的记忆,似乎少的可怜……

    恍恍惚惚中,她想起了自己早已淡忘的模糊的童年,老实巴交慈眉善目的阿爸,笑意温柔歌声动听的阿妈,竹楼里饭菜的香味,邻居阿哥吆喝牲口的声音,沃朗哇哇的哭声和咯咯的笑声……

    “哐”的一声巨响突然在头顶炸开。

    阿璃撑着墙壁站起身来,越过黑黄的烟雾抬头望向石梯上方。

    噼啪的烧灼声中似乎有脚步声传来。

    阿璃心中一动,张口欲呼,却立刻吸进了一口浓烟,呛得整个人猛力咳嗽起来。眼泪从眼角漫了出来,在满是烟尘的脸上印出两道白皙的泪痕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开始沿着梯阶迅速而下。

    阿璃努力地睁大双眼,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快步走到了自己面前。他全身都裹在了氈毯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可这双眼睛,阿璃却是再熟悉不过。

    她捂着嘴,抬眼望着他,手掌微微地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越涌越多。

    这一刻,面对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死亡,一切的恩怨情仇都显得那么苍白单薄,甚至变得渺无意义……

    慕容煜看着靠墙而立的阿璃,只见她雪白的中衣被鲜血和烟尘染出一团团污色,头发凌乱不堪,熏得脏兮兮的脸上是一双泪光盈盈的清澈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他胸中情绪起伏,种种释然、自责、愤怒交杂翻动,只恨自己没能再早来一步。

    他伸手把阿璃拉进氈毯,揽着她沿着石梯往上走。

    这时,上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咚隆声响,脚下的石阶也随之摇晃了几下。

    两人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却听得那咚隆之声不肯断绝,像是有重物接二连三地坠落而下,夹杂其间的,还有惊惶呼叫的人声。

    摘星台的主体是由石块所筑,而粘合石块之间的胶合砂浆此时早被大火烤得融化,再加上适才慕容煜令人砸开铁门时的猛力撞击,高台上方的石块再难相持,开始纷纷砸落下来。

    随之涌下来的浓烟越来越重,连保持双眼睁开都变得十分困难。

    往上走的路被封死,往下走亦别无生路。

    慕容煜扶着阿璃,两人四目相望,相顾无言。

    阿璃张了张嘴,立即被呛得猛烈咳嗽,每咳一次又吸进更多烟去,渐渐气喘不接。

    慕容煜迟疑一瞬,像是拿定主意般断然掀开氈毯,将阿璃横抱怀中,沿着摇晃的石梯往下走去。

    他将阿璃放到西北面的墙角下,自己则俯下身在地面上摸索起来,很快触到了一枚生锈的铁环。

    他一手抠住铁环,一手伸臂揽过阿璃,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阿璃咳得面色发青。慕容煜再不敢犹豫,手指用力,拉起了铁环。

    轰的一声,身下的石面骤然翻转,两人齐齐跌落入一道漆黑的洞口之中。

    坠落的冲力让阿璃头脑一阵晕厥,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她费力撑起身子,咳嗽喘息着。

    四周一片漆黑,无火无烟,空气中弥散着潮湿阴冷的腐朽气味。

    她抑住了咳嗽,嗓音嘶哑地喊了声:“陛下。”

    没有人回答。

    阿璃伸出手,在黑暗中摸寻到了他的手臂,肩膀……

    阿璃突然记起,适才坠落的一瞬,竟是慕容煜用身体护住了自己。

    一瞬间,她有些胆颤心惊起来,又蓦地回想起那晚的噩梦,不觉失声唤道:“乌伦……”

    静谧中,没有一丝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