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文网 - 言情小说 - 思璃别在线阅读 - 苦恨阻从容 (一)

苦恨阻从容 (一)

    申酉交替之时,陈国的送嫁队伍经过蓟城宣德门,缓缓前往燕国王宫。

    队伍的最前方,是象征着王族身份的华芝伞盖,典雅喜庆的丝竹钟鼓、金石管弦。新娘乘坐的辂车紧随其后,金壁生辉,玄纁轻扬。再往后,是满载着陪嫁之物的九辆车舆,珍宝琳琅,目不暇给。队伍的最后,走着送嫁的侍女仆从侍卫人等,逶逶迤迤,浩浩荡荡。

    慕容煜在群臣簇拥下立于大殿之外,望向宫门。他头戴着白玉十二冕旒冠,身上的大红婚服点缀着玄色云纹,显得华丽而尊贵。

    一名负责婚礼的礼官匆匆跑上殿阶,跪下奏道:“陛下,昭璃郡主的辇车已经到了宫门外,只是……只是还要再等片刻方能进来。”

    慕容煜没有答话,只微微侧过头,看了眼身旁的大宗伯。

    大宗伯赶紧质问下属,“为何要再等片刻?我不是再三叮嘱过,千万不能误了吉时吗?”

    礼官见上司一句话就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忍不住暗暗叫苦,慌忙解释说道:“禀大宗伯,原本是应无误,可郡主所乘之辇乃是九马所御的金辂,无法从偏门通过。下官已经吩咐另寻辇车,替换下郡主的金辂。”

    此时日渐西斜,吉时将至。重新另找乘辇,再装饰布置出喜庆格调,至少需要两三刻钟的时间。

    大宗伯脊背一凉。若是因为别的原因而延误了婚礼,他还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责任推到下属身上,但眼下是因为未曾事先打听清楚婚车的大小而导致王妃进不了宫,这准备不周的罪名迟早还得扣回自己的头上。可搜肠刮肚地思忖再三,也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来。

    正踌躇间,却听慕容煜缓缓开口吩咐道:“那便让她从正门进来吧。”

    大宗伯愣了一瞬,以为陛下一时忘了规矩,低声提醒道:“陛下,依照宫制,只有正宫王后的凤辇方能在大婚之日经正门入宫。若是让王妃也由正门入宫,恐怕有违祖制。”

    慕容煜剑眉轻蹙,视线从宫门方向撤了回来,淡淡地在大宗伯脸上扫过,“寡人不想误了吉时。宫制里的这一条,从今日起,就废了吧。”

    身后的群臣闻言皆是一震,纷纷交换着眼色,更有心思敏锐之人,将目光投向了一旁观礼席上的纤罗公主,揣度着她的反应。

    大宗伯背上冷汗直流,局促地左顾右盼着。他一方面觉得,因为马车进不了侧门就要改写几百年传下的祖制实有小题大作之嫌,另一方面又没胆量当众反驳圣意,只盼着朝臣中能有人快些站出来谏言。

    正在这时,宫门处却有了动静。

    先是重重棽丽的华盖从侧门中涌了进来,分列两旁。紧接着,两道红色的身影,一前一后地从侧门中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穿着一身极为华贵的绛色婚服,金箔印出的牡丹图案在夕阳中闪烁着耀眼光芒,曳地的裙摆逶迤于身后,宛如云霭间绽出的一抹红霞。乌黑的发髻中,挽着顶金灿夺目的瓒凤冠,步摇珠坠之间,是一张娇妍而生动的面孔。

    走在她身侧后方的红衣男子,身姿轩昂,俊美的不似凡人,只是眉宇间隐隐透着冷冷的阴戾,让人既想侧目流连,却又不敢逼视。

    二人的容貌并不相似,但又流露出一种相近的气质来。然则相近之中,又有些细微的不同。在前者的身上,是一种仿佛什么也不在乎的倔强飞扬,而在后者身上,则成了一种略显轻蔑的傲倨。

    依照习俗,入宫嫔妃的车辇应直接驶入宫门,停于大殿玉阶之下。而眼下,这位陈国远嫁而来的新王妃竟然选择弃辇独行,即便是在宫规礼制不甚严格的燕国,也引得众人愕然吃惊,甚至有人低声议论着扶风侯府恐怕是恃财而骄、才敢这般恣意妄为……

    昭璃郡主穿过两旁华盖列出的通道,步态从容而端庄,徐徐行至了大殿的白玉台阶前。

    燕国的习俗与南朝不同,新娘在婚礼过程中不用以盖头遮面,因而视线亦不受阻碍。

    从她的角度向上望去,大殿外两侧乌央央的人群好似拥有摧城之势的黑云,笼罩上方。而正中间群臣所簇拥着那个高大身影,仿佛黑云间的一抹朝阳之光,英姿夺目。

    延羲走到阿璃的身边,朝她伸出了手。

    他今日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默,眼中那种熟悉的阴戾之色中,透着些许压抑。

    阿璃回想起昨夜篝火畔他眉眼含笑地对着自己唱歌的情景,只觉虚无缥缈的恍如隔世。

    她垂下眼帘,缓缓把手放到延羲掌中,另一只手轻撩裙摆,拾阶而上。

    二人携着手,徐徐登上了大殿。

    殿前站着的,多是慕容煜身边的近臣,除了此次前去陈国迎亲的长宁侯吴予诚,还有追随他征战沙场多年的右将军程武、禁军统领雷鸣等数位武将。其中几人都曾在八方客栈中见过强买追云马的阿璃,此时见她一身华贵的出现在面前,方知原来她就是陛下迎娶的新王妃、陈国扶风侯的表妹,不禁个个目瞪口呆,同时又有些恍然策悟。而程武的心潮翻涌,则是更胜旁人。所有人当中,恐怕只有他最清楚,陛下为何费尽心思想要退掉和月氏公主的婚事,又为何在东越仲奕葬身东海后大病了一场……

    移步顾盼间,似乎有道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阿璃,凝濯于她的一举一动。阿璃亦有察觉,却只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捕捉到了一袭看不太真切的紫色身影。

    另一旁以相国高忱为首的文官,却是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延羲的身上。

    这位出身庶子,却能一步步登上权力顶峰、富甲天下的男子,早已成为酒坊茶座间最被热议的人物。种种传闻,或是有关他的身世,或是有关他发迹的经过,几经渲染,带着些神秘与可怖,渐渐地被四海八荒上至权臣下至平民的万众所熟知。

    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如传闻所言,杀父弑兄,逼迫外甥禅位,抑或是毒死前任陈王,两番嫁妹联姻来为自己谋夺权势,世间但凡有些抱负和野心的人,即便是鄙夷他的手段,却难免不艳羡他所得到的一切。试问谁不想和风延羲一样,做到不论出身亦能封侯拜相、富甲天下?

    延羲的神色冷峻傲倨,弧形优美的双唇紧紧抿着。他执着阿璃的手,缓步走到了慕容煜的面前。

    两人皆是出类拔萃的男子,此时相对而立,气势仿如渊渟岳峙。身旁的众人摒息凝神,翘首见证当世战神与扶风侯府缔结姻亲的一刻。

    延羲缓缓将阿璃的手交给慕容煜,目光锐利冷冽,唇角却勾出道笑来,“陛下,恭喜了。”

    延羲的手指是冰冷的,而慕容煜的掌心却是温热的。一丝异样的悸动由阿璃的指尖传到了心间,让她不禁暗生出莫明的惧怕来。

    从早上醒来开始准备婚礼诸事时起,她就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要拿出两军对垒的决然气势来面对慕容煜。

    他不是乌伦,不值得自己心软。他骗过自己,不值得再信。

    这场披着华丽嫁衣的交易只有两个目地:救人,复国。

    阿璃垂着眼眸,微微屈膝行礼,“陛下。”

    大宗伯躬身奏请:“吉时快到了,请陛下携郡主入殿。”

    慕容煜扶起阿璃,只见珠环翠绕之下,是一张熟悉的娇俏面孔,弯弯的新月眉,两排微翘的睫毛低垂着、掩住了一双顾盼飞扬的清澈双眸,嘴唇上一抹嫣红,让整个人愈加明媚逼人。

    他胸中五味杂陈,辨不清是喜还是悲。梦里勾画过千万次的容颜,绝望中苦苦思念了三年的人,今日终于成为了自己的新娘。若不是那些命运造就的恩怨纠葛、生离死别,他是否会欣喜若狂,是否会不带半点的戒备,任由自己心驰沉醉、意乱情迷?

    阿璃跟着慕容煜踏入大殿,接受册封。

    纳妃不同于娶后,说简单些,只是一道确认名份的册封仪式。只因阿璃身份特殊,又是慕容煜登基以来娶进宫的第一位女子,才有了这场仪式隆重的婚礼。

    大宗伯居高而立,朗声宣读着诏书。

    阿璃按部就班地叩拜,起身,再叩拜,受赐金册、王妃印玺,行礼……内心却是一片茫然怅惘。

    鼓乐声中,往事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重现:八方镇上初相识,幕天席地把酒畅谈,生平第一次,她放下戒备,让一个男人走进了自己的心里。祁州城外,海棠花谷,两人相拥相吻,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誓言。

    那时的她,也曾甜蜜地憧憬过嫁人成婚时的场景,可眼前的这场婚礼,跟自己当初想像的样子似乎相差甚远……

    她掐着手指,收回涣散的思绪,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应对这至关重要的一夜。

    礼成后,王族宗亲移至内殿,与新王妃见礼问好。

    王室的几位叔、祖长辈上前说了几句祝贺的话,慕容煜得体地回应着。

    女官在阿璃耳边低声介绍着在座人等,阿璃一一地奉茶敬酒。

    一个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的少年捧着酒杯,稍显腼腆地走到阿璃面前,朗声说:“祝王妃与陛下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阿璃看那孩子衣色华贵、身材修长,眉眼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女官附耳道:“这是太子洵。”

    阿璃面色微凝,迅速地接过酒一饮而尽,别过头不再多看慕容洵。

    册封仪式之后,殿外群臣即移步乾元殿参加婚宴。

    燕国人尚武好酒,即使是在宫宴上,也能喝得肆意酩酊,因而以往碰上这样的场合,慕容煜都鲜少露面,或者随意喝上几杯便找借口离开,以便让臣子们尽情尽兴,不必担心冲撞了圣驾。今日又值新婚,按理应该早入洞房、蜜爱温存,可慕容煜却低头吩咐近侍摆驾乾元殿。

    阿璃凑近慕容煜身畔,低声问道:“陛下,不送臣妾去寝殿吗?”

    慕容煜握着酒杯的手指倏地紧了紧。他探究地看向阿璃,却无法捕捉到她的目光。

    站在近旁的一位王族叔祖却把阿璃的问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仗着自己年岁已高,不用顾及什么尊卑礼仪,高声笑道:“春宵一夜值千金,陛下可不能让王妃独守空殿啊!婚宴那边自有我们这帮老家伙帮衬,不怕喝不尽兴!”

    周围其他人虽不明就理,但听老叔祖催促新人入洞房,也纷纷大起胆子跟着起哄,嚷着恭送陛下和王妃起驾。

    慕容煜神色有些紧绷,微抿了抿嘴角,转身吩咐了声,缓缓牵起阿璃的手,低声道:“走吧。”

    阿璃心事重重的跟着慕容煜朝殿外走去。

    今夜无论成败,都将是一场苦战。

    踏出殿门的一瞬,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延羲。

    人影绰绰间,他孤寂而立,仿佛一柄失去了剑柄的利刃,冰寒孤绝的无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