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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桑田 (五)

    仲奕脑中忽如遭雷击般的轰然震惊,又霎时恍然大悟的一片清明。

    乌伦,这个名字,一直是他深藏于心底的秘密,是一个想探究又不敢探究的疑问。

    那个意乱情迷的吻、连同阿璃无意识间呢喃出的这个名字,成了他一生无法遗忘又无法直面的隐衷……

    慕容煜指着仲奕,“阿璃,你告诉我,是不是他胁迫了你?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阿璃的目光在慕容煜脸上停了一瞬,“你先放了他,我就告诉你。”

    慕容煜朝前走了一步,阿璃垂着眼、向后退了一步。

    “阿璃!”慕容煜颓然地伸出手,眼中泛起焦急和渴望,“你这是怎么了?上次见面,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你若是怨我对你隐瞒了身份,你可以打我骂我,怎样都行!”

    上次见面?阿璃心头一片苦涩。她记忆中的“上次见面”,是他用佩刀抵在自己胸前、杀气腾腾地质问着自己行刺慕容炎是受了何人指使。而她的身后,躺着浑身是血、再无一丝气息的墨翎……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既然命运注定要演绎这段血仇,又为何偏要让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相恋?

    阿璃深吸了口气,尽量从容地看着慕容煜,眼底却流露着难以抑制的悲伤情绪,“乌伦,是我骗了你。我跟仲奕青梅竹马,早就情根深种。当日祁州相会,只因他迎娶青遥公主、我心里难过,才想出个荒谬的法子来报复他。你若怨我,我无话可说!可我曾救过你一命,你也说过,会找机会报答我。如今我别无他愿,只求你放了仲奕!”

    慕容煜神情恍惚地看着阿璃,满眼的不可置信和惶恐难安。

    阿璃垂眼自嘲地一笑,“说起来,我们彼此欺骗,活该有这样的下场……”顿了顿,她扬起头,“反正你我之间也不曾有过真心,谁也没有欠过谁什么,如今只要你兑现了承诺,我们就算是两清了。”

    她伸手入怀,掏出一只金丝白玉簪,“铛”地一声、掷到了地上。

    慕容煜低头看着甲板上那只玉簪,失神无语。

    这难道,就是自己要为曾经的欺瞒而付出的代价?

    心痛,骤然间变得无以复加,脚下几欲不稳,竟觉得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起来。

    程武抢上前,凶巴巴地瞪着阿璃,“我早就知道你这个妖女不安好心!当初在八方镇的偶遇说不定就是你事先设计的!你知不知道我家主上为了你花了多少心思?连月氏国的亲事都……”

    “住口!”慕容煜断声喝道。他一开口,原本紊乱的气息又翻涌上来,喉头一口甜腥,拼命抑制才压了下去。

    短短数月之间,他所经历的辛酸和苦痛一直被强压着。一夜之间痛失了挚爱的兄长,被迫担负起大燕国未知的命运,周旋于朝内外各怀鬼胎的政客和权臣之间……

    支撑着表面上那层强硬和理智的、恰恰是内心最深处的那一点柔软。

    其实,他并不希望阿璃知道,为了她的那句‘一心一人’,他曾付出过怎样的代价。他唯一所求的,不过是心爱姑娘的几句宽慰、几许柔情。岂料想,这竟已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望!

    半晌,他缓缓开口道:“阿璃,别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东越仲奕不可以。他与我血仇不共戴天,我曾割发立誓,必以他的性命祭奠我王兄!”

    阿璃硬起心肠,冷笑了一声,“慕容煜,你对我承诺报恩在先,如今满口推脱,算什么大丈夫?你以为,仲奕是害死你王兄的凶手?其实……”

    “阿璃!”仲奕紧紧盯着阿璃,费力地站起身来。

    他弯腰捂住左腿上的刀伤,努力挪动步子、一瘸一拐地朝阿璃走去。

    几个燕兵拔刀挡住他的去路,却被慕容煜抬手制止。

    阿璃疾步上前搀住了仲奕,慢慢地扶着他靠到了船舷上。

    仲奕的脸色苍白,气息不稳地对慕容煜说:“燕王,你说的不错,当初是我处心积虑、找人行刺了慕容炎。”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且问你,今日你饮酒时说过的话是否还算数?”

    阿璃疑惑地看了眼仲奕。她那时人在弩弓舱中,全然不知仲奕和慕容煜在席间说过什么话。

    程武抢道:“东越仲奕,你如今已是我大燕国的阶下囚,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仲奕怔了一瞬,唇畔慢慢牵出一丝苦笑,“罢了,愿赌服输,我亦何怨?”

    他侧过头,目光复杂而又意味深长地看着阿璃,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指、捋了捋她鬓边的乱发,“阿璃,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温泉宫你中了毒……”

    阿璃目光游移地点了点头,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畏惧来。

    仲奕似乎有意地提高了声音,“你当时身中剧毒,口口声声唤着的、便是‘乌伦’这个名字。我一直猜测着、是何人让你这般心心念念地放不下,却没想到,竟然会是他。”

    阿璃被仲奕道出了实情,一时间不知如何辩驳,只能扭过头,固执地躲避着任何人的目光。

    她的反应,却无疑证实了仲奕所言非虚。

    慕容煜心中升起希望,殷切而探究地看向阿璃。

    仲奕此刻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懂,似有些凄苦的无奈,又似有些如愿的释然。

    “阿璃,你总顾念着少时的情谊,为我舍弃良多。其实,你大可不必可怜我……”他伸臂揽过阿璃,嘴唇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说道:“答应我,你要好好活着,否则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安心。”

    话音未落,仲奕猛然用力将阿璃推向慕容煜,自己手撑船舷、翻身坠入了海中。

    阿璃跌入慕容煜的怀里,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奋力想挣脱开来,却被慕容煜禁锢地死死的。

    慕容煜的下巴抵在她的鬓边,声音黯哑地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也会遵守约定,终生不举兵南伐!”

    阿璃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响起,“什么约定?”

    “他若肯自尽谢罪,我便不举兵南伐。”

    阿璃心里疯狂地笑着,谢罪?仲奕何罪只有?他唯一的罪过,就是交了自己这个朋友!

    自己的一意孤行害得他无辜担负起仇恨和骂名,一次又一次对他的隐瞒、害得他与母亲决裂,苦心筹谋铤而走险却终究功亏一篑!

    程武和几名护卫奔至船侧,探头向下张望着。

    “鲨鱼!鲨鱼游过来了!”有人高声叫道。

    海战过后,伤兵和尸首身上的血腥味总会引来大队的鲨鱼。血腥气息越是浓烈,成群而来的猎食者越多,而且常常盘踞附近,等待着又一轮食物落水。鲨鱼力大凶猛,即便是没有负伤的人,一旦遭遇鲨群攻击,也是难逃一劫。

    原以为仲奕落水尚有一线生机,可现在……

    阿璃脸色惨白,只觉胸口闷的像要炸开,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墨翎死的时候,她还能撕心裂肺地哀嚎哭喊,可眼下竟如失声般的沉默。

    她的手指攥着慕容煜的衣衫,声音微弱地说:“我的腿软的厉害,你能不能扶我坐下?”

    慕容煜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阿璃,只见她的脸颊和嘴唇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两排微翘的睫毛如同受惊蝴蝶的翅膀般、惊慌地扑闪着。

    慕容煜心知东越仲奕此时是大势已去、必死无疑,眼见阿璃为他难过成这般模样,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气恼又是怜惜,揽着她的肩膀,扶她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阿璃的手便快如闪电般、倏地从靴套里抽出把雪亮的匕首来。白刃一翻,眨眼间就在慕容煜的手腕上拉出一条口子,鲜血“噗”的一下溅了出来。

    趁着慕容煜一瞬的失神,阿璃挣脱跃起,足下用力一点、飞身上了船舷。

    众军士齐齐围住慕容煜,程武紧张地查看着他的伤势。

    慕容煜握住手腕、站起身来,全然不顾周遭一切,目光只焦灼地凝在阿璃身上,声音带着一丝震怒的颤抖,“阿璃!”

    阿璃立在船舷上,白衫飞舞,青丝飘扬,一手拽着船桅支索,一手握着寒光四溢的短刀,探身向下张望着。

    船下的海水隐在阴影之中,只见水中一片殷红,影影绰绰的有一截白衣。不远处几片耸出海面的黑色背鳍正急速行来,最前面的一只鲨鱼轮廓已清晰可辨。

    阿璃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慕容煜。

    沃朗曾说:“他和你,有夫妻之缘。可是,你却会因他而死。”

    因他而死……阿璃的唇角弯出一道嘲讽的弧度,沃朗啊沃朗,是jiejie轻看了你!

    慕容煜忽然意识到什么,面露惧色,快步飞身上前,却只触到了阿璃的一角衣衫。

    阿璃松开了船索,身子腾空跃起。

    她的轻功本就当世无双,此刻在夕阳艳影中飘然飞转,皎然孤傲如仙,令人难以逼视,纵使心生妄念、也只道是可望而不可及……

    一刹那,她纵身落下,“嗵”的一声入了水。

    慕容煜只觉自己的呼吸、心跳,全在这一刻停滞,全身寒若冰冻。待稍回过神来,他双唇哆嗦,声音发抖地吼道:“拿弓箭来!”

    程武也被刚才的一幕吓得愣住。他一向不太喜欢阿璃,第一次见面时,她身手不凡地驯服烈马追云、引得不少弟兄啧啧称赞,可程武觉得那就是使小性子、故意卖弄。没有想到,她的性子当真刚烈,为了在意的人、竟然可以毫无畏惧地跃入鲨群!

    他连忙示意几个亲随紧挨着船边向水中放箭,射杀鲨鱼。又将自己的弓箭取下、交到慕容煜手中。

    水面上一片血红,半点白色也无。

    五、六条大鲨鱼已经蜂拥成团,围攻着身下的血池,锋利的牙齿在争先恐后地撕扯着什么。

    嗖嗖,几只羽箭出弦。中箭的鲨鱼因为伤口逸出的血丝,随即被同伴扑咬住,在水中翻腾起来。

    血色和腥味nongnong地蔓延开来。

    不远处波涛渐起,又有十多片黑色背鳍急速朝这个方向而来。

    程武咬了咬下唇,半跪到慕容煜面前,“主上,我们越是放箭,鲨鱼来的越多。不如……”他担忧地抬眼瞄了下慕容煜,说了一半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了。

    慕容煜手中的弓弦还满拉着,但却一直没有放手。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言不发地、怔怔地注视着船下的水面。手腕上不断涌出的鲜血一滴滴落下,可他似乎全然不觉,整个人像是凝固成了一尊雕像。

    西方的天际线上,落日正一寸寸地沉入海平面下。

    慕容煜的心,也如这夕阳般一点点地下沉着,最终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