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知音少 (三)
太后等人已然离去,殿中只有仲奕一人,穿着便服、坐在榻上读着一卷帛书。 “阿离,你来了。”他放下书,微笑道。 阿璃估量着仲奕的神色,稍微安了下心,坐到了他的对面。 仲奕把几案上的一碟糕点朝阿璃的方向推了推,“御厨想出的新花样,你尝尝。” 阿璃拿起块糕点,小心翼翼地问:“你找我来,就是为了尝这个?” “嗯。吃完了我们再去海边走走。” 阿璃心不在焉地咬了几口,“我刚才撞见你母后了。” 仲奕问:“我听说了。她可有为难你?” “没有,没有,她对我比上次客气多了。” 仲奕抿出道微笑,“上次亏得你部署的宫中禁卫,才没让扶风侯派来的刺客脱身遁逃。母后是个精明的人,知道你有才可用,自然会对你客气些。” 阿璃挑了挑眉,“就因为这个?我还以为你母后不管对谁都凶巴巴的呢!” 仲奕摇了摇头,“她若只是一味凶恶,宫中、朝内的人早就造反了,何必忠心耿耿地效命于一位外姓妇人?母后虽然性情严厉、行事狠绝,但也知人善用、取舍果断,比起我,更具帝王之资。” 阿璃撇了撇嘴,显然不太同意仲奕的说法。 她清了清喉咙,问:“我还看见,太后身边跟了位美女。是来做什么的?” 仲奕脸上微微泛红,重新拿起帛书翻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阿璃欲言又止,手指漫无目的地在几案上划着,半晌,问:“我们,什么时候坐船出海?” “大约半个月后吧。怎么,你等不及了?” “不是,我只是……”阿璃咬了下唇,抬起眼睛,“在大海上的时候,是不是四周全是水?除了船上,根本无处可躲?” 仲奕觉得她问得奇怪,笑道:“那当然。怎么,你怕了?” “不是!”阿璃咳了声,微微吸了口气,语气郑重地说:“仲奕,等我们出了海,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反正,这件事,也不可能隐瞒一辈子,自己亲口说出来总好过被旁人说破。而且,就算仲奕到时真被吓到,也无处可躲! 仲奕半眯着眼,“秘密?阿离,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等不及了。”他合起帛书,“只可惜,我最近刚调换了军中的将领安排,又要等陈国派来的使臣抵达越州、商议江北的兵力部署,不能马上脱身。虽说北燕近期应该不会出兵,但江北一带的防线绝不可松弛。” 阿璃犹豫了下,问:“北燕,北燕现在情形如何?” “慕容煜上个月已经登基为王,立了先王的独子慕容洵为太子。燕国朝堂本就为太子人选起了争论,如今,又听说慕容煜竟想要退掉和月氏国公主的亲事。想必,他现在正忙于安抚朝臣、缓解和月氏的关系,根本无暇分身攻打南朝。说起来,我倒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了,明明眼前有捷径可走,他却偏偏要逆水而行。这件事,我左思右想,也参不透他意欲何为……” 阿璃伸手取过茶壶,慢慢给自己倒着茶。 自己不辞辛苦地从龙骑营手中救下公主,为得就是能让他顺利登基,可他为何要退掉亲事? 难道是…… 可是…… 这不可能…… “阿离!”仲奕猛地伸手抬了下阿璃的手臂,“你怎么了?” 阿璃这才发现,茶杯早已满溢,漫出的茶水滴滴答答地洒到了坐榻之上。 她有些呆滞地望着榻面,心中骤然涌上苦涩。 退不退亲又能如何? 她和他之间,早已如这滴落的茶水般,倾覆难收。 ×××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对阿璃来说,却有着不寻常的意义。 一年前,她和乌伦定下了约定、在八方镇的客栈相会。如果汕州行刺一事从未发生过,那她现在应该是满心期待地行在北上的途中。可如今,这一年之约,成了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尽管极力想去拔除,但每一次的触碰、都只会让自己再痛一次。 她努力将全副心思放到了与仲奕出海游玩的准备上,找来了几本有关东海的书,不但细细读过,还根据书中所述、绘了张东海岛屿的地图,标出书中有记载的礁石位置、各种鱼类常出现的水域。 阿璃得意地把费了自己数日心血的杰作拿给仲奕看。仲奕看后,什么话也没说,执起朱笔、默默地圈出十几个错处来。 阿璃趴在案上、郁闷地说:“仲奕,你把我打击地几欲吐血啊。干脆,你直接沾我的血来用好了,省得浪费朱砂!” 仲奕果真摊出手掌,笑道:“好啊,你吐出来我就用。” 阿璃猛地坐起身子,伸手抹了些朱砂、迅雷不及掩耳地涂到了仲奕脸上。 仲奕也不甘示弱,拿笔也蘸了些,朝阿璃脸上点去,“圣人云,君子辩而不争、察而不激。君子不能、则人乐告之,小人不能、则人羞告之。你这般小气,以后出了错别人也不愿帮你纠正!” 阿璃边躲边笑,还时不时伸手再偷袭一把,“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我就是愿意做小人!” 两人嬉笑玩闹了一阵,吩咐侍从打水来净过手、脸,才又规规矩矩地坐下用膳。 仲奕问:“你昨天出宫了?” 阿璃低头“嗯”了声,“在宫里待久了太闷就随便出去逛逛。反正你每天一早就去了正殿那边,只有傍晚要吃饭的时候才回来,白天我就一个人。” 其实,她昨日是去了一趟越州城中的芙蓉楼,期望着能找到芙蓉,可惜却被告知说她不在。 阿璃心中虽然一直惴惴,可暗自思忖了一番,觉得芙蓉可能真是没有认出自己来,或是没有把握断定自己的身份,否则不可能这么长时候还没有动静…… 仲奕放下筷子,“你若是嫌闷,可以早上跟我一同乘舟出去。东越王宫其实很大,好多地方你都还没去过,我可以让人带你自处走走。” 阿璃摆着手说:“不用,不用,反正我们马上就要去东海了!”温泉宫四面环海,要从此处去王宫其它地方、必须先乘舟前往御花园,往来不便不说,还格外引人注目,万一不小心撞见青遥就难以解释了。芙蓉或许还无法完全断定自己是谁,但青遥却有足够的权力来验明自己的身份。 仲奕点了点头,“陈国的使臣后日就会抵达越州,等我和他议完事,便跟你出海。” “陈国此次派来的使臣是谁?” “原本是陈国御史大夫,可陈王听说风延羲要来东越,就顺便让他代劳了。”仲奕抿了口酒,“你曾说过,风延羲有灭陈的打算,可陈王似乎对他一直十分信任。陈王是个极精明的人,竟然丝毫看不出臣子的野心?” 阿璃握着酒盏,想了想,说:“风氏一族的人,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爱财不爱权,几百年来依附于陈国王室,纵然富甲天下,也从没有起过谋反的念头。加上风延羲心机深重,表面上依旧是一心一意地帮着陈王谋划,如果不是听沃朗提起他们的计划,我也是绝对猜不到的。”
她抬眼看着仲奕,“他如果选择在近期起事,届时陈国大乱,恐怕会让北燕有机可乘。你到时候和他商议时,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被他占了什么便宜!” 她仰头喝了口酒,语气促狭地说:“其实,风延羲要是真做了一国之君,对你不一定是坏事。你毕竟是他的妹夫,只要赶紧让青遥为你生下一男半女,把夫妻名份做实,到时候这整个南朝就是你们两家的天下。你不是说,青遥是个内心柔弱的女子吗?等她有了你们的孩子,肯定也会帮着你了。” 仲奕半眯着眼地瞅着阿璃,“我看你最近好像心情恢复得太好,前几天还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拉着我跟你去暗夷打渔,现在又觊觎起天下来了?” 阿璃谄笑道:“君上,我这不也是帮你筹谋嘛,等你儿子登上了王位,你才能和我去打渔是不是?再说,现在我弟弟跟着风延羲一起谋事,我自然希望大家和和气气地相处。” 仲奕笑着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抿住。沉默了半晌,才抬头看着阿璃,目光带着些许犹疑,“阿离……” “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我感觉……”仲奕深吸了口气,手指紧紧握着酒盏,“青遥,似乎也很想有孩子。” 阿璃睁大了眼睛。 仲奕唇畔的笑意透着几丝无奈,“这些话,我也想不出还能对谁讲。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眼,自斟自饮了几杯酒,“前些日子,你看见的母后带入宫的那名女子,便是青遥举荐的。那女子原是陈国扶风侯府中的婢女,精晓房中之术,说有偏方可以治……” 他停了下来,自嘲地笑了笑,“算了,还是不讲了。这些事,原本也没什么意思。” 阿璃知道芙蓉原是南朝有名的歌姬,如今又帮风延羲经营着越州的芙蓉楼,十多年来混迹风月场中,自然对男人的心思十分了解。她咳了声,揶揄道:“看来青遥还真对你动了心。你可以啊,天下第一美人都急着给你生孩子,你还敢端着架子说没什么意思。” 仲奕喝了口酒,缓缓说:“可谁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刻意跟我保持距离,可自从上次遇刺搬到温泉宫以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阿璃问:“你是介意她是风延羲的meimei?” “倒不全是。” “那她要跟你生孩子,你可愿意?” 仲奕看了阿璃一眼,“你明知道……我没法亲近女人。我做不了那夫妻之事,又怎么生得出孩子?” 仲奕第一次把话说得这么直白,阿璃不禁有些脸红,掩饰似的喝了口酒,嗫嚅说道:“终归还是会治好的嘛……” 用完了晚膳,阿璃的脸依然火烫着。 仲奕看不下去了,“我也没说什么细节,你就羞成这样?难道你以前去见你喜欢的姑娘时,就没有过什么念头?” 原本,作为两个男人,讨论一下这类话题也极为正常。阿璃早就羞过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只是奇怪为何脸上还发着烫。 她用酒杯冰着脸,“我没有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我们去海边坐坐吧,吹吹海风就好了。” 说罢,她站起身来,却忽觉得双腿发软,人一下子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