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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二夜 映阶碧草自春色

    翌日。

    东楼月醒来时已过辰时,一缕阳光透过帘幕的缝隙照进屋中,恰好落在他脸上。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宿醉让他的头微微有些胀痛,掀开厚重的窗帘往外看了看,他出声唤道:“云九!”

    一个身着墨蓝短衫的男子推门而入:“少主。”

    “城中情况如何了?”

    “一切正常。”云九忽然抬头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东楼月微微低头看着他,问。

    “娘子给您留了话。”云九垂头,声音忽然一低。

    “说。”

    “娘子说:‘醉鬼醒了之后自己去后厨,某让他们准备了醒酒汤,喝完汤就赶紧去前厅议事,不要到处闲逛浪费时间。’”云九带着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一口气说完,东楼月一听登时感觉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让他下去,自己迈步朝厨房走去。

    厨房里,两三个厨娘凑在一起正说着闲话,忽见东楼月走了进来,赶紧四散开来,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假装正在忙碌。东楼月咳嗽一声,眼光一转,落到了一旁角落里的小炉子上,炉上煨着一口小小的砂锅。他走上前,用帕子垫在砂锅盖上,揭开一看,锅里是用文火熬着的葛花解酲汤。熬成黑褐色的汤汁散发着袅袅白烟,一股辛辣的味道冲鼻而来,饶是东楼月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一旁那些假装忙碌的厨娘偷眼看到他的表情,捂起了嘴切切地笑,待他冷漠的眼神扫来,纷纷收起了笑,有一个年长的厨娘指了指一旁的灶台:“好叫司马知道,副总管早上留下话来,您若是将这醒酒汤一滴不剩喝完了,她给您在灶上留下了樱桃饆饠好甜口,若是没有喝完,这一屉饆饠便都赏给仆们。”东楼月轻哼了一声,拿了碗将解酲汤倒进去,一仰头,咕咚咚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长舒一口气。厨娘揭了笼屉,将还冒着热气的饆饠端来,东楼月也不介意厨房油烟呛人,在一张矮桌旁跪坐下来,速度极快而又不失优雅地将一屉樱桃饆饠吃进了肚中,看得一旁众厨娘目光发痴,心中不住赞叹东楼司马姿仪绝美,就连用餐都如此悦目。他满意地用手帕擦了擦唇角,朝众人微微一笑,心中却暗暗把林上雪嘀咕了一番,不过对于她一大早就起来为自己准备了这么多的东西,他还是非常受用的。

    东楼月闲庭信步转到前厅时,恰好听见林上雪冷笑了一声,这一声颇得他的真传,直听得人寒毛倒竖。笑完,只听她淡淡开口:“谁借你的胆子来向某投诚?你难道不曾听说林某人生平最厌恶的就是墙头草么?”有一个带着些许异域口音的男声回答道:“副总管明鉴,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人亦如此。西林郡王乃吾旧主,然于副总管手下惨败身殒,吾虽惜之,却更加佩服您。岭虽不才,不比东楼司马神机妙算,但也有几分小聪明,愿为副总管驱使,效犬马之劳。”

    “啪啪啪”,门外突然响起了掌声,林上雪抬眼一看,脸上立刻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哟,我们的酒中仙可算是来了。”

    “中圣人乃是人生一大乐事,想来雪儿此生是无法体味其中真意了。”东楼月侧目扫了一眼一旁叉手而立的独孤岭,嗤笑,“见异思迁之辈,某不屑与之为伍。”独孤岭面无丝毫被冒犯之色,仍然是一副谦恭的模样:“司马所言甚是,岭受教了。不过,这西林郡势力错综复杂,单凭副总管一己之力,恐怕难办呐!”

    “哦?”上雪闻言,饶有兴致地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专注地盯着他。

    独孤岭耸耸肩:“某是郡王驾下最得力的谋臣,郡中一切交际事务,基本都是由某出面,可以说,某在这西林郡中的影响力,完全超出了诸位的想象。当然,副总管如果不愿,大可以发兵去攻打其余各县,以副总管的实力,拿下他们必然不在话下,不过这时间上可就耽误得久了。”

    “你又是从何而来的自信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呢?”略微思索了一下,林上雪轻轻敲了敲面前几案。

    “副总管见谅,保命的最后筹码,恕岭不敢和盘相告。”

    林上雪和东楼月交换了一个眼神,东楼月悠然点头,林上雪这才收了脸上的怀疑,和颜悦色地请独孤岭坐在一旁:“林某方才多有冒犯,也是出于谨慎,还望独孤郎君莫怪。不知独孤郎君打算怎么做呢?”

    “副总管给岭半月时间,各县长官定会乖乖前来归顺大雍。”独孤岭说得一派胸有成竹,让东楼月不由得探究地多看了他几眼,这一看便令他蹙起了眉头。独孤岭虽然乍一看面貌古怪,但若是仔细打量,就能发现他的眉眼似曾相识——“独孤郎君家乡何处?”

    “家父乃阿柴贵族之后,家道中落后流落关内,家母早逝,听旁人说她cao一口南方口音,个性孤高,不喜与人来往。”独孤岭不防东楼月突然问起他的家世,愣了一愣才出声作答。

    东楼月眸光微闪,旋即笑着朝大家告罪,然后拉起林上雪走了出去。上雪不明所以地被他拉着来到无人的回廊上,他弯下腰,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雪儿,此人你不觉得眼熟吗?”林上雪挑眉,细细回忆了一番,摇头。

    “你可还记得你师父沈鹤?”东楼月一向淡然的脸上难得现出了几分急色。

    “瞧阿兄这话说的,儿怎么会忘记授业恩师呢?”上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你再想想那独孤岭的相貌,如果眼角再上翘一些,颧骨平一些,像谁?”

    上雪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阿兄的意思,这独孤岭是——”

    “某也不敢肯定,但是他和你师父,绝对有关系。”语气确凿,面色严肃,让原本还有些不信的林上雪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绷起了一张俏脸。

    两人相对无语,半晌,上雪试探着问:“要不要给师父去一封信问一下?”东楼月沉吟片刻,点头:“也好。事不宜迟,某也去给阿耶写封信。你先去厅里安排一下,等会儿去你房中找你。”

    正厅之中,因为两个身份最高之人的离去,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沉默之中,就连一向粗枝大叶的聂莞儿都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好在林上雪很快就回到了厅里,又安排布置一番之后便挥挥手让大家都下去做自己的事,把给独孤岭安排住处的事也交给了聂莞儿。见众人纷纷散去,她这才起身,双手拢在袖中,缓步朝后院走去。

    铺开一方素绢,上雪一面沉思,一面随手研磨着墨锭。她想起了义父曾经告诉过她的话:淡云阁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知道他们的故事,但是他从不干涉他们的未来。就好像当初的祁飞红,她和上雪交好,东楼夜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反对意见,所以到了后来,祁飞红终究没忍心对上雪下杀手,上雪因此才得以保全性命。那么,他必然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沈鹤的故事,知道在未来,他的故事必定会与林上雪有所牵扯,所以他让林上雪拜了沈鹤为师,而不是更适合她武功路子的宫谨。虽然对于宫谨来说,上雪是他心中承认的最出色的弟子,但是他最多只能算得上她的二师父。

    事实上,林上雪能有今天,沈鹤功不可没,当年沈鹤能为了她主动请求前往龙子山相助的时候,东楼夜其实是暗自舒了一口气的——淡云阁的情报网遍布四海,他早就知道独孤岭此人的存在,在未来的某一天,必然会造成沈鹤和林上雪的对立,而如果上雪和沈鹤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师徒关系,那么多少就会减少这种局面出现的可能。

    窗外有子规挥翼,又是一年春来时节,林上雪心情却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两道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提笔落下了第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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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云城。

    重建后的淡云阁总舵比之先前还要气派了三分,沈鹤正坐在一处阁楼上翻看最近收到的一些委托信,忽然听到有“笃笃”的叩窗声响起,他收好信笺,起身开了窗。窗外飞进一只信鹰,左眼圈有些滑稽地生了一圈白毛,见到他十分亲热地跳到他肩头,嘴里发出低低的咕哝声。沈鹤一眼就认出了这只长得滑稽,性子又黏人的信鹰,哭笑不得地抬手一弹它脑门:“白目,你不跟着某那傻徒儿,回来做甚?”信鹰昂起头,不满地发出一声低鸣,然后不情不愿地抬起了一只爪子。

    信鹰白目的爪子上绑着一只用蜡封口的竹筒,沈鹤摘下竹筒,从一只匣子里随手抓了一把rou干往桌上一堆,三两下除去蜡封,取出里面的信,一面看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往白目嘴里塞着rou干。

    才看了几行,他就骤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倒把信鹰给吓了一跳,见眼前这人表情十分激动,并且不打算再继续给自己喂rou干,只好歪了歪脑袋,低头自己吃了起来。而沈鹤一直以来的淡定冷静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颤抖着双手来到了窗前,似乎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奈何抑制不住心中的万般思绪,受再重的伤都不曾落泪的七尺男儿此刻竟红了眼眶,嗫嚅良久,才轻声吐出两个字:“阿窈。”只一声,道尽百转柔肠。

    远方的待月城,林上雪日日翘首而待,等候沈鹤回信,而此时的沈鹤却被东楼夜叫到了跟前,心中有些忐忑地等候他训话。

    “独孤岭,字山客,父阿柴贵族之后,佚其名,母沈氏,多病早逝。岭性狡黠,尤擅钻营,初为北国西林郡王明益长史,明益败,转投辅国将军林上雪,为之收西林,未尝费一兵一卒。”

    ——《雍书·列传第一二二·独孤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