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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夜 初见寒梢一花展(下)

    三日后,林上雪与慕容直在蒲荷郡城外结拜,二人在成仁的主持下歃血立盟,互换了金兰谱,指天地为誓,结为了异姓兄妹。是时天上连日阴云散尽,金乌当空,洒下万道金光,成仁笑着将两人扶起,口中连道祥瑞,一时间气氛十分欢洽。

    东楼月皱着眉看了好几眼慕容直拉着林上雪的那只手,强行压下了把它剁下来的冲动,皮笑rou不笑地出言提醒:“大汗,兄妹之间,纵是亲近也不可过度啊。”慕容直何等精明,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紧紧握着林上雪左手的手,随即朗声笑道:“孤原本就是塞外之人,不拘俗礼,想来契妹亦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刻板,可是?”说着,看向林上雪。上雪嘴角抽搐几下,微微用了几分力,挣脱了他的手:“契兄过誉,想来儿亦不能免俗。”慕容直脸上笑意更深:“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发兵一事,我们来日方长。”东楼月“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轻声嘀咕了一句:“谁要跟你来日方长。”上雪听了,抿唇一笑,朝慕容直挥了挥手,快步追了过去。慕容直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慢慢收了脸上的笑,默然伫立在原地。直到阿罗与黄登送走了成仁一行人之后来请他回营,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嘲一笑,破天荒没有寻阿罗的不痛快,一抖皮袍袍摆,当先上了马,左手执鞭在半空中一甩,马鞭“噼啪”一声炸响,他胯下宝马闻声昂首长嘶,四蹄生风,将一干人等远远甩在身后,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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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马郡郡守府。

    应宸处理了半日的郡中事务,感到十分疲惫,索性搁下手中卷宗,摘了幞头,打散发髻,换上一身暖和的绵袍,走出了即使生着炭火却也依然阴冷的书房。

    这几日白马郡虽然阳光灿烂,但是天气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寒冷,几乎已经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书房外种着几株歪歪斜斜的病梅,细瘦的枝条托着几朵有气无力的白花,寒风一阵阵送来冷冽的梅香,惹得应宸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脚步一转,他绕过梅树,径直去了花园。花园里亦是一派萧条,枯枝败叶堆得到处都是,无人打扫,只有鸟雀在蹦跳着寻找食物。见有人来,慌慌张张扑着翅膀啁啾鸣叫着飞走,躲在梧桐树纵横交错的枝桠间探头探脑往下张望。应宸袖手而立,沉沉叹息,白马郡原本物产并不丰饶,只因是白马林氏和叶氏两大武林世家本家所在,寻常宵小不敢造次,故此往来商贩大多愿意在此停留,时间一久,白马郡的商业便蓬勃地发展了起来。及至林氏灭门,叶氏式微,原先畏惧两家声威的无赖们便再一次冒了头,把好好的白马郡搅得乌烟瘴气。直到应宸走马上任,杀鸡儆猴,处置了闹得最凶的几伙人之后,这才消停下来,然而毕竟是伤了根本,白马郡再也难见昔日繁荣。应宸面无表情地望着满目荒凉,眼前突然飞来一物,他出手如电将之抓在手中,定睛一看,是一片火红的枫叶,他心中一痛,手上不知不觉就用了几分力气,那干枯已久的叶片瞬间被他攥成了碎片,风一吹,窸窸窣窣从指缝间散落。

    花园外突然传来人声,应宸收回了手,转头看去。一个青衣文士——郡守府的长史探了个头进来,表情十分严肃:“使君,有军情。”应宸拍了拍衣襟,阔步出了花园:“走,随某书房说话。”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书房,应宸在案前盘膝坐下,抬手将披散在肩头的头发束好,认真地侧耳听着长史的汇报。当他听到林上雪同慕容直结拜,如今雍朝军队同阿柴虏兵合一处,一同朝着宜都方向而来时,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这雍朝军中怎么尽是些轻率之辈?他们是如何打下北国半壁河山的?”长史苦笑:“虽然看上去轻率,但仆以为较之敢做敢为,纸上谈兵才最是可怕,无奈北国如今有为能臣几乎匿迹,剩下的,也只有这些人了。”应宸指尖轻叩了几下桌面,淡淡道:“某还是那句话:守好白马郡,其他与我等毫无关系。”

    “唯。”长史颔首应下,二人又看着舆图布置一番,见应宸面有倦色,长史识趣地起身告辞。应宸将他送到门前,刚要转身回去,长史突然压低了声音问:“使君,林上雪如何?”应宸心中悚然一惊,面上却并未表现出一星半点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郎,如今的他早已学会妥贴地掩饰自己的情绪,而这放在十年前,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此刻听到长史有此一问,他摇头笑了笑:“某只知十年前,她虽是稚龄,但机敏沉静,已不似寻常女郎。”

    “使君对她评价很高啊。”长史闻言话语间便带了几分试探。应宸笑看他一眼:“你也莫在这儿试探本官,十年不见,谁知她本心变否?本官身为白马郡守,当恪尽职守,其余闲事,不管为上,你意如何?”“使君所言甚是,是属下僭越了。”长史连忙拱手谢罪,不敢再多言,辞别应宸,径直出了郡守府,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抬袖子擦去额角渗出的冷汗。方才他试探应宸时应宸看他的那一眼分明带着令人脊背生寒的杀意,他自认眼神毒辣看人通透,但是从来没有看明白过自己的这位年轻的上峰:说他顾念旧情,这么多年驻守白马郡,他从不曾去过茂林山庄旧址,甚至每次路过都要特意绕开,每每有人提及林氏旧事,他总是摆出一副不愿多言的表情;说他无情无义,他却常常登高远眺,朝着茂林山庄的方向叹息不止。他站在路中挡住了往来行人的道路,他却浑然不觉,直到有人不耐地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方醒,红着脸退到了一边,让出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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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慕容直在与林上雪结拜之后提出要同雍朝合军,共同征讨北国,蕙京白檀早有密信送至,信中也已提出让成仁等人促成两国共同攻打北国一事,成仁便顺水推舟,同意了慕容直的请求。这一日,雍朝与阿柴虏大军行至宜都南面蕙陵郡芳草原,四下里突起大雾,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成仁见形势不妙,下令三军停止前进并派斥候前去探看路况。一个时辰后,斥候前来汇报说敌人大军刚至,在距离前锋军二里处停止了前进,成仁和东楼月对视一眼,心中奇怪,两人一商议,为保险起见,没有贸然前进,打算等大雾散去再做打算。孰料,命令还未下达,前面就传来消息,罗锐又冒进了。罗锐和林上雪在前锋军,位于队伍的最前沿,故此比成仁他们先一步得到消息,立刻就按捺不住,不顾林上雪劝阻,长刀当空一举,当先冲了出去。罗锐带领前锋军数年,军中儿郎多为其折服,是故一呼百应,竟有大半士兵罔顾军令,随他呼喊着冲杀而去。林上雪心中恼怒,却也没有办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只得扬声下令剩余士兵出击,她自己也一磕马镫,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敌军。

    大雾弥漫,再好的眼力在此刻也失去了作用,林上雪只有靠着耳朵去分辨沙场之上的情况。听着听着,她忽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身旁和她并辔而行的桑闲瞥见了她的表情,暗道不妙,难得急切地问道:“总管,可有不对?”

    “停下!快停下!!”林上雪没有回答他,猛地勒马,气沉丹田,一声暴喝,声音响彻天地。奈何场上马蹄与兵器碰撞声早已响成一片,真正听到的也只有众星拱月般护在她左右的一众亲卫和少数普通士兵。夜行兽突然发出声声嘶鸣,林上雪低头一看,夜行兽将将停在一道深沟的边沿,再往前半步就要坠入其中。深沟中接二连三传来惨叫声,不必看林上雪也能猜到此刻的情景,她痛心地闭了闭双眼,深吸一口气,怒吼一声:“罗锐何在!”无人应答。她冷笑一声,也不再管他,朝桑闲下令:“阿闲,你速去后方禀报前线战况,罗锐死了便罢,若是活着,某定要让他为今日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诺!”桑闲不再废话,领命便走。林上雪翻身下马,走到深沟近前察看,刚蹲下身来,她鼻端就飘来了一股浓烈的腥膻之气。就在这时,破空之声突起,她抬头看去,只见大雾之中点点火光闪烁,转瞬就到了眼前,然后只听得“轰”地一声,深沟中燃起了冲天烈焰,夹杂着人的惨叫和马的哀鸣,火舌噼噼啪啪炸着火星窜上半空,十分骇人。聂莞儿伸手拉了林上雪一把,将她从沟边拉开,急道:“总管!快走吧!敌军马上该攻过来了!”“油,是油!他们怎么敢!!”林上雪目眦欲裂,嘶声吼道。聂莞儿见她情绪激动,听不进任何劝告,无奈之下一把抱住她的腰,强行把她送上了夜行兽:“总管,儿来殿后,你快走!!”林上雪回过神来,探手一拉,将聂莞儿也拉上了马背:“胡闹!要走一起走,你那点三脚猫的本事,殿后岂不是白白送命!”说罢,不容聂莞儿挣扎,双腿一夹马腹,夜行兽一声长嘶,四蹄生风,朝着雍军主力方向一路狂奔。

    沿途果然有小股北国军队阻击,林上雪弯弓搭箭,听声辨位,在敌人还未发起进攻之时就已经折了他们大半兵力——她的亲卫随她征战多年,早已默契非常,她箭尖所指,即是他们刀锋所向,无需她下令,亲卫们张弓的张弓,搭箭的搭箭,有的离得近的直接挥动掌中刀枪,只听敌军队伍中不断发出痛呼声,不过片刻工夫,这一支三十余人的小队就被林上雪和她的亲卫们杀得片甲不留。

    众人刚松了一口气打算继续前进,忽听浓雾之中有人抚掌而笑:“果然是林氏后人,就连身边亲卫都训练得如同剔骨尖刀一般锋锐。佩服、佩服!”林上雪眯起眼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雾中影影绰绰现出一人一马,待得走近了能看清几分来人的面貌,上雪登时呆住。来人一身紫红绵袍,外罩软甲,一头长发随随便便编成发辫垂在胸前,眉目秾丽,风情万种——“飞红阿姊。”

    “雪儿,我们又见面了。”祁飞红朝她点点头。

    林上雪横刀锵然出鞘,直指祁飞红:“某上次已说过,再见之时,当以命相博。阿姊可还记得?”

    “自不敢忘!”祁飞红泠泠一笑,从腰带上摘下短刀,飘身跃下马背,“某知你最擅步下作战,来来来,我们好好比试比试!”

    “正有此意!”林上雪扬眉,将横刀归鞘,抬手摘了兜鍪,朝聂莞儿怀里一塞,然后翻身下马。见她面露不赞成之色,上雪勾唇一笑:“不必担心。”

    “飞红阿姊,请了。”她紧了紧腰带,抽出挂在夜行兽鞍侧的宝剑,横于眼前,剑锋和她的眼眸皆闪烁着点点冷光,交相辉映,令人望之如着单衣而置身于大雪纷飞的数九寒天,森冷彻骨。

    “直有意于林上雪,上雪以旧约谢。直遂与上雪结为异姓兄妹,与雍合军,挥师北上。至蕙陵郡芳草原,天有大雾,道阻不得行。罗锐因贪功冒进,上雪阻之无果,发兵驰援,马临深壑,险为敌所陷。乃撤军,点校人数,已损五之有三也。高祖闻之震怒,降锐为陪戎副尉,罚俸三年,并往敕责上雪监管不力,因杀敌有功,祗罚俸三月,以示惩戒。时骠骑将军成仁领行军大总管衔,杖责罗锐三十,亲领众将主祭,告慰英灵。”

    ——《雍书·列传第三·林上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