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夜 一片冰心在玉壶
“林总管!”林上雪刚刚站起身来,双手环抱在胸前低头看着人事不省的谷中风,身后忽然有人叫她,她疑惑地转身看去,从阴影之中钻出来一个士兵,穿着大雍先锋军普通士兵的赭红战袍,外罩铁甲,足蹬布履。林上雪细细打量他一番,见他面生,皱了眉头问:“你是何人?” “仆乃前锋营桑统领麾下士兵,罗总管和柳将军重伤,桑统领和蔺统领都脱不开身,见总管您迟迟未归,就派了仆与几个同袍前来寻找。您快回军中吧,现在大军不能离了您哪!”士兵说的话句句恳切,脸上也是十成十的焦急。 林上雪想了一下,弯腰将谷中风扛在了肩上:“也是,我们这就——”刚刚转身要走,忽然背后一凉,然后就是骤然袭来的剧痛。喉中一甜,她呛出了一口鲜血,惊诧地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去,只见那士兵双手持刀立在她的身后,而刀身正没入她的后心:“你——”“什么‘暴雪暗林’、‘紫衣神弓’,什么‘乱世三星’,不过尔尔,”那人笑得狰狞,口中吐出的话语字字淬毒,“离了‘贪狼’和‘破军’,你什么都做不到。林上雪,你有什么脸面昂起你高贵的头颅说你要雪林氏沉冤,还天下太平?女子,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相夫教子,抛头露面,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抬左手擦了擦嘴角还在不住往下流淌的血,上雪放下了谷中风,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男子的刀脱离了她的身体,搅得她的伤口又是一阵刺痛。她抬手点按了几个xue位缓了流血的速度,举手轻轻覆上胸前的伤口,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冷光:“体统?谁定的体统?我的骄傲来自于我内心,不需要任何人赐予!依附于人,那是最下等的活法,某不屑为之!生有垂天之翼,何来樊笼可困?击水高飞,终有时也!”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原地,空气中传来利器刺入rou体的声音,林上雪手中横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狠狠刺穿了男子的心脏。“所有胆敢挡在某道路上的人,最终都落得和你一样的下场。”看着他轰然倒地的身躯,上雪冷冷道。将刀在他衣服上擦拭干净,上雪伸手扯下了他腰间悬挂的军牌:“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杀了桑闲的近卫,偷了他的军牌。不假装对你没有防备,某又如何能够轻易杀死北国江湖排名第一的刀客黑玉呢?” “总管!让属下好找!”林中又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当先一人身着皮甲,背后背着一杆长枪,未带兜鍪,只系了一条抹额,是桑闲。他带着一众士兵几乎把听风林翻了个遍,这才找到了林上雪,擦了把鬓角流下的汗水,他阔步上前:“总管,您没事吧?” “无妨,咳咳咳——”话还没说完,林上雪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殷红的血在嘴唇开合间大口大口地呕出,吓得桑闲面无人色,忙伸手扶住了她,瞥了一眼地上重伤昏迷的谷中风和刚刚咽气的黑玉,挥手让士兵们抬回营地,自己则小心地打横抱起林上雪,尽可能又快又平稳地穿过树林的重重阴翳,来到了听风林另一边灯火通明的大营。 ===================================================================== 营帐中绕床一周点着数支蜡烛,将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军医,林总管伤势如何?”桑闲一扫平日里的懒散,急急询问刚刚为林上雪诊过脉,验了伤势的军医。 军医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斜眼看了看桑闲,没好气道:“怎么样?林总管倒是好胆色,以身试刀!这一刀她完全可以躲过去,却偏偏要往上撞,要不是她还没糊涂彻底,知道往旁边让了几分,要不然,你们现在估计得替她收尸了!”桑闲稀里糊涂挨了一顿骂,也不敢还口,只好唯唯诺诺地受了,还要陪着笑求军医给林上雪开药。军医嘴上一刻不停地数落着林上雪和桑闲,下笔却丝毫不慢,不过片刻就开好了药方,交给了聂莞儿拿下去抓药,收好了药箱,脚步匆匆离开了林上雪的营房。 桑闲送走了军医,打了一盆净水,重又坐回了林上雪床畔,不断地拧了帕子擦拭她额上的冷汗——回到大营不久,林上雪就开始发烧,温度居高不下,一张脸烧得通红,让人看着十分揪心。营房外又传来脚步声音,蔺无忧小心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上雪床边,压低了声音问桑闲:“还在烧着么?”桑闲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顺手帮她掖了掖身上薄被:“给成总管那边的信送走了吗?” “早就送了。林总管伤成这个样子,司马多半要发怒。”蔺无忧想到东楼月阴沉的表情,忍不住抖了抖。 “嘶,那个活阎王,这回又触了他逆鳞了,某估摸着,整个先锋军都要倒霉。”桑闲甩甩头,试图冷静下来,但是并没有什么效果,一想到东楼月发火的样子,他就忍不住背后一阵阵发寒。 “哎,但愿有成总管劝着,他能冷静一点!”蔺无忧沉沉叹息。 ===================================================================== 大雍主力军中军帐。 “总管!先锋军战报到!!”天刚蒙蒙亮,焦虑了一夜的东楼月就催着成仁点鼓升帐,众将刚刚落座,就有小兵飞奔来报,神色惶急。 成仁接过战报,粗略一看,拍案大怒:“竖子无谋,坏我大事!”东楼月从他手中抽出战报读罢,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面色森寒可怖,周身上下隐隐有黑气环绕,吓得帐中其他诸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垂头敛目,心中暗暗祈祷东楼月不要爆发。然而事与愿违,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工夫,东楼月忽然笑了,开始声音很轻,到后来竟演变成了放声狂笑,众人正摸不到头脑之时,他猛地站了起来,一脚踩上了面前几案,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几案从中断作了两截,木屑四溅。中军帐中一片死寂。 “总管,罗锐指挥失当,理当治罪。某愿代总管前往,处置罗锐。”东楼月大步来到成仁面前,长揖到地。 “准。擢行军副总管林上雪为前锋营统领,因其重伤,由前锋营左前军统领蔺无忧暂代其职,罗锐降为副将,罚俸三月,杖二十,待臂伤愈后行刑。”成仁思索片刻,肃声下令。 东楼月领了军令,再也等不下去,转身大步回了自己的营房,裹了几件衣服和一大堆伤药出来,士兵已经为他牵来了坐骑踏燕,他飞身上马,领着八百铁骑绝尘而去。成仁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想到命悬一线的林上雪,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负手于中军帐前,久久伫立。 ===================================================================== “司马前来,桑某——” “不必多礼,带某去见雪儿!”东楼月不等桑闲说完就出言打断了他,神情严肃。桑闲知道东楼月现在必定处在极度愤怒之中,不敢耽搁,转身在前面带路,一路将他带到了林上雪的营帐。东楼月一把掀开门帘,紧走几步来到了林上雪的榻前。他一路风尘仆仆前来,三四日的路程硬是缩到了两日,他到达前锋营的时候,林上雪还在高烧,牙关紧闭,连药都灌不进去,只能靠聂莞儿几个女兵日夜不断地用凉水擦拭她的身子来稍稍降下一些温度。他扑到林上雪身边,颤抖着声音唤着她的名字,林上雪意识不清,自然不能回应他,双目紧闭,低声嘟哝着旁人听不懂的呓语。他心疼地抬手将人抱在怀里,替下了聂莞儿,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着她的额头和面颊。奇怪的是,原本睡得并不安稳的林上雪,自从被东楼月抱在怀里之后,竟然渐渐平静了下来,不再烦躁地翻身,眉头也稍微舒展开了一些。聂莞儿见状大喜,不等东楼月吩咐便小跑着出去煎药。 药是一直温在营房外的小炉上的,由林上雪的另一个亲卫照看着,见聂莞儿兴冲冲地跑来,亲卫忙取了干净的碗,将微微冒着热气的药汤倒了满满一碗,端给聂莞儿。她端了药,放轻脚步回了营帐,将碗递给了东楼月,然后退到了一边。东楼月接过药碗,抬眸看了她一眼,她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调侃一笑,踅身走了出去。东楼月这才收回目光,柔声道:“雪儿,喝药了。”说着,一手端碗,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坐起来,在她腰后塞了一床毯子以免她倒下去。做好这一切,他把碗送到她唇边,轻轻捏着她的下颌,试图将药喂进去,试了半天无果,他无奈地摇头笑笑,含了一大口药汁,俯下身去,一点一点哺进了上雪口中。就这样,一大碗药很快就见了底,东楼月舒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品到汤药的苦味来,清俊的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他探手取过一旁的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咚喝了差不多半壶茶水,这才压下了口中苦涩,试了试林上雪额头的温度,感觉没有那么烫手,这才安下心来。
守着林上雪坐了片刻,东楼月焦灼的心情渐渐平复,记起了战报中提到的被林上雪重伤生擒的谷中风,顿时又烦躁了起来。在上雪床边徘徊片刻,他重重叹了口气,拉了拉她身上盖的薄被,这才转身出了营帐,去了关押谷中风之处。蔺无忧原本在淡云阁时是东楼月的亲信,自然认识谷中风,也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故此见他被俘,不仅不曾为难,还请了军医为他疗伤,怕军中其他人因为罗锐林上雪柳郁三员大将的重伤而迁怒于他,他便将军中需要他代为处理的战报搬到了这里,亲自监管谷中风。 东楼月步履生风顺着军兵们的指点来到关押谷中风的营房外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蔺无忧穿一身皱皱巴巴的灰衣盘膝坐在空地之上,面前摆着几摞竹简和卷轴,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一卷白绢,袖口还沾着一些暗褐色血迹一样的污渍,鬓发也有些散乱,他却毫无所觉,只在东楼月走到他五步远的地方时,猛地抬眸,眼光如刀一般扫了过来。东楼月勾了勾嘴角:“无忧。” “司马。”蔺无忧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东楼月随意地挥挥手,旋即低声问,“萧肃兄他……可还好?” 蔺无忧目光闪了闪:“无碍。” 东楼月已经撩开了营房的门帘,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激得他直皱眉头,蔺无忧赶紧解释:“司马安心。他虽然流血较多,但是娘子并没有刺中他的要害,所以没有性命之忧。” “皎然,你来啦。”帐中榻上传来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谷中风听到了东楼月的声音,挣扎着欲要坐起,却被腰腹传来的剧痛一刺,重重跌了回去。 “受了重伤就躺着,当心送了命!”东楼月没好气地斥责道。 谷中风勉强笑笑:“难得你还愿意训斥某,某做了这样的事——” “某前几日收到了阿耶的信,他已经把一切都说了。萧肃兄,你何必为某背负这些呢?”东楼月沉着脸把谷中风按回榻上。 “林家娘子是个好女子,你们不应该走到那样一个境地。某家徒四壁,别的……也帮不上你们,能做的只有不让你们的姻缘留下缺憾。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创口,也有可能让山盟海誓崩塌,那样的痛苦,某经历过就罢了,又怎么能忍心看着某的刎颈至交也陷入苦海?”谷中风微阖双目,声音温煦轻缓,“当年你将某从悬崖上救下,某欠你的就再也还不清了,所以能替你背负的苦痛,某义不容辞。你不必感到亏欠了我人情,朋友之间,理当如此。” 东楼月看着他沉默了许久,这才开口:“小弟先代雪儿向你道歉。她什么都不了解,这才误会了萧肃兄,伤你至此,如今她尚在病中,等她痊愈,弟让她亲自前来。” 谷中风摇头:“算了吧,她当时也是替你不值,觉得你把谷某当朋友,谷某却非要公然与你对立,置你于两难。况且败在她手下,也是谷某技不如人,反倒给某敲响了警钟,这次伤好了之后,剑法还是要重新捡起来习练,否则哪天再败给其他人,那可真是堕了‘松风剑主’的威名啦!”东楼月见他如此豁达,脸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雪儿不过极擅长探丸借客之术,若是正经比剑法,她在萧肃兄手下恐怕过不去二十招。”“皎然如此不相信新妇的能力么?等某见到她了必定好好跟她告上一状。”谷中风戏谑一笑,不小心扯到了伤口,轻咳了几声。东楼月抬手在他后背上轻拍了几下,哼道:“她不会信的。”语气中不知不觉就带了几分得意,看得谷中风心中一阵好笑,随之想到了自己的过去,眼中刚刚亮起的光芒倏然黯淡了下去。他的表情被一旁的东楼月尽收眼底,暗叹一声,拍拍他的手背,转移了话题:“某就知道,萧肃兄绝不会背叛朋友。” “那是自然。何况某与皎然还有‘风月之盟’在身,谷某怎敢背信弃义?”谷中风敛了思绪,露出了一个让人看了格外安心的微笑,如珠玉般耀眼夺目。 “珠玉炫目,使人叹服。身如颀松,品如修竹。” ——《南北人物评说·谷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