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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夜 我心不说君应知

    雍帝顺明元年正月初三,行军副总管罗锐派兵自雍州突袭北国承州。

    承州地处北国最南,同雍朝雍州接壤,罗锐在冬月中旬就率兵自蕙京回归雍州,承州守军虽有耳闻,但见月余过去,雍军还没有任何动静,不由放松了警惕。加之新年来到,承州防守愈发松懈,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罗锐在正月初三这一天发动了夜袭。

    入夜,密云未雨。一队人马自雍州高阳郡苗城悄然而出,衔枚裹蹄,无声前进。待承州主将承王明思发觉时,由沙雁娘带领的这一支小队已然攀上了青泉城南面城墙。城上守军还来不及点燃信火,就死在了沙雁娘和她的士兵刀下。“住手!”正杀得起劲,沙雁娘忽听得一声断喝,不由止住了朝着一个士兵砍下去的刀势。原来是接到急报的明思带着一队亲卫赶到了。明思是明盛的次子,今年不到而立,乃是皇后司马氏所出嫡次子,生得高大俊朗,更为难得的是,他不像他的父亲明盛一般暴戾,为人方正谦和,在朝在野都颇受大家拥戴。

    沙雁娘扬眉,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微笑道:“郎君一表人才,可愿归于敝国君王驾下,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明思不语,身边的副将按捺不住,拔剑指向她鼻尖,怒斥:“放肆!我家大王身份贵重,岂容尔等玷污!”

    “啊,原来是承王,失礼了。”沙雁娘盈盈欠身,口中虽然说着道歉的话,语气却不卑不亢。

    回答她的是副将的长剑,毫不留情地斩向她,沙雁娘见状冷笑一声,笑声散去,人已在几步开外,鸳鸯双刀横于胸前,映着四周火光,锋芒刺目。“使双刀的女将?你是‘平沙落雁’沙雁娘。”明思抬手止住副将,语调不疾不徐,十分笃定。

    “承王好眼力!不过,也不过如此了。”沙雁娘垂眸温柔地看向手中双刀,说出的话却满满地都是杀气。话音方落,人如燕子振翅一般展开了双臂,鸳鸯双刀划破暗沉的夜色,袭向明思。明思抽刀招架,无奈沙雁娘刀法十分缠人,女子的身体也更为灵巧,辗转跳跃间,双刀舞得上下翻飞,不露一丝破绽,让他无从下手,也无从防备。须臾,明思就因为一时不慎,左臂上挨了一刀,虽然不深,但创口不小,鲜血瞬间就染红了他身上的银甲。“大王!”见明思受伤,他手下将士顿时急红了眼,顾不得等明思下令,各执刀枪一拥而上,同沙雁娘带来的士兵们战在一处。

    早有机灵的小兵趁乱跑到了城墙边,点燃了同罗锐大军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弹。白色的烟雾在城头弥散开来,明思忙里偷闲瞥了一眼,知道是沙雁娘同主力军的联络信号,心中暗叫不好,急于脱身却被她缠住,只得且战且退,往楼梯处退去。沙雁娘怎么会看不出眼前人的小动作,勾唇一笑,左手刀朝着明思面门虚晃一下,在他举横刀去挡的时候忽然俯下身去,一腿扫向他的膝盖。没料到她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明思被这一腿结结实实踹在了膝侧,双腿一软,险些从楼梯上滚落,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重新看待这个看上去颇为娇小柔弱的女子——能得白檀青眼,并在三军将领之中占有一席之位,又怎会是寻常闺阁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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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总管,北边有信号了!城头火光纷乱,想必是沙将军正在和敌人交战,是否增援,还请示下!”传令兵脚步匆匆来到中军帐,向端坐主位的罗锐禀报。“可。”罗锐面现喜色,欣然开口,“桑闲,你率五百人城上增援,若有可能,务必生擒承王明思!”

    “诺。”一旁双目微合快要睡着的桑闲被蔺无忧狠狠一拍,猛地清醒了过来,见罗锐正皱眉看着自己,忙端正了态度,应了一声。罗锐见他浑浑沌沌,有些不放心,又对蔺无忧道:“无忧,你领三百人在城下,时刻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

    蔺无忧抱拳:“诺!”然后回身,劈手拽过一脸迷茫的桑闲,拉着他走出了中军帐。看着两人消失在夜幕中的身影,罗锐无奈地摇了摇头,林氏旧部人才不少,但是尽是些桀骜难驯的怪人,真不知是什么样的约定才会让这些眼高于顶的家伙俯首听命,脑海里忽然蹦出了林上雪和东楼月两人如出一辙的似笑非笑的脸,他抽了抽嘴角:果然,“恶人还须恶人磨”,这话一点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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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京城太师府。

    房中金兽炉中燃着檀香,淡淡白烟袅然升起,笼罩着红木矮几边对坐的两人。一身青色中单的年轻郎君披着一件枣红色裮袄,白玉般的手指拈着一支紫毫笔,龙飞凤舞地在一卷白绢上写着什么,对面的妙龄女郎身着绛紫圆领袍,以手托腮倚着凭几笑看着他。这两人正是如今蕙京炙手可热的新贵——林上雪和东楼月。

    两人本就亲近,又多了未婚夫妇这一层关系,一开始还有御史上奏折弹劾说他们有营私结党之嫌,后来被白檀特意摆出来当作笑谈在朝会上一说,直接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内每每说起他们俩,大家都会笑着调侃一句“风花雪月,缱绻无边”。东楼月听闻,每每一笑置之,上雪却没有他那样好的定力,总是被闹得面红耳赤,被东楼月见到,总是忍不住一番逗弄。于是,蕙京城上下经常能见到风姿卓绝的当朝太师顶着瑟瑟寒风站在辅国将军府门前,冻得鼻尖通红也没人来给他开门。普通人家寻常哪有机会见到这等芝兰玉树般的郎君?每逢东楼月惹急了林上雪被她拒之门外之时,不管多冷的天,城中男女老幼几乎都倾巢出动围观,为此还多次惊动了京兆尹,以为城中发生了暴动。最后,总是林上雪感觉面上无光,他又不肯回自己府邸,只有不情不愿地开门将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一般的东楼月请进府中。

    东楼月正埋头苦写,忽然心念一动,笔尖一顿,一大滴墨汁就这样“啪嗒”一声砸在了白绢之上。林上雪正看着他出神,房中安静极了,这一声墨汁滴落之声就显得格外刺耳,她被惊得回了神,见他正皱着眉十分不悦地盯着他的手看,疑惑地坐正了身子:“阿兄,怎么了?”东楼月轻嗤了一声:“无事,刚才或许有人念我了一句。雪儿,天不早了,你不回去么?”

    “阿兄今日怎么舍得撵雪儿走了?”林上雪眯眼笑,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收敛了战场上带来的煞气,看上去倒也十分乖巧文秀。

    东楼月深知她的秉性,好笑地抬手用笔杆点了点她的额头:“我再不知你的脾气,你哪里是会缠人的性子?快回去歇着吧,我答应你把这份文书写完就睡,绝不拖延,你也听话。”

    得了保证,林上雪这才满意地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脚:“阿兄早说嘛,我坐得腰都酸了。我走啦,阿兄留步莫送!”说罢,掩口打了个哈欠,抓过一旁架上搭着的米白翻领裮袄披在肩上,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浑然未觉身后东楼月痴痴地看着自己的背影的目光。

    良久,东楼月收回目光,锁眉看向面前摊开的白绢——他在草拟发往雍州罗锐军中的指令,对于罗锐正面的敌人承王明思,他知之甚少,明思行事比当年的白檀还要低调小心,他动用了淡云阁暗部的力量却依然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这也是为什么林上雪非要在这里看着他的原因,她太了解东楼月了,他很可能废寝忘食就只为了解决明思的问题,事实也确实如此。眼看着东方微明,东楼月还坐在那里冥想,白绢上的字依然是林上雪离开时的那么多。“明思,还真是个棘手的人物啊……”东楼月望了望窗外天色,轻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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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泉城上。

    明思见沙雁娘来势汹汹,不敢撄其锋芒,不动声色地后退着退下了城墙,向着城中帅府方向而去。青泉城地处边陲,没有严格的坊市界限和宵禁,但是战乱时期,又有谁敢冒着生命危险夜半出门闲晃?是以一路走来,两旁人家纷纷关门闭户,就连鸡鸭都赶回了圈中,四周一片寂静。沙雁娘认定明思是见势不好想要到百姓家中寻求庇护,心中不由冷笑,出手越发不留情面,招招致命。明思武功虽不如她高超,但是毕竟在战场上锤炼过,并非宜都那些世家郎君们使得花拳绣腿,所以虽然狼狈,但是还是能够勉力支撑。

    眼见得帅府近在眼前,明思微不可查地勾起了唇角,右手横刀挟着风声挥出,左手在腰间一扯,扯下了一枚骨哨,噙在嘴里吹响。霎时间,尖锐刺耳的哨声灌满了沙雁娘的耳朵,震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与此同时,周围喊杀声大作,明思早已埋伏在附近的北国士兵听到哨声蜂拥而上,将沙雁娘和跟随她前来的一众亲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沙将军,走好。”明思语气淡淡,却令人感到不寒而栗。话音刚落,北国士兵就发动了进攻,双方兵力悬殊,纵然沙雁娘有通天之能,又如何逃得过明思早早布好的天罗地网?厮杀到最后,就连精钢打造的鸳鸯双刀都卷了刃,沙雁娘的双眼都被铺天盖地的红色占满,混沌中,她忽然记起了临行前罗锐的殷殷叮咛:“明思者,难知如阴也。如不能速战速决,且莫恋战,待为其所掳,悔之晚矣!”在一个北国士兵还沾着同袍温热血液的刀刃落在颈上时,她忽地笑了,随即落下了眼泪,寒风呼啸,将她最后的话语都吹散在风里:“报仇雪恨,天下一统,吾,最终还是等不到了啊……”

    “北厉帝光和十二年正月初三,罗锐夜袭青泉。锐麾下女将沙雁娘将卒子五百人破青泉南城,与承王思遇。思不敌,佯败,引其深入,使伏兵击之,胜。锐失良将,如丧臂膀,颓然失其所措,思因而得遁走立城。”

    ——《青泉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