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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夜 古来刃仇不共天

    辅国将军府。

    “娘子,忠武将军果真去了柳府。”林上雪一身青莲色罗裙,外披黛色锦衫,正坐在花园里饶有兴致地煮水烹茶,聂莞儿轻手轻脚地来到她的身后,声音里微微带了笑意。“哦?”上雪闻言放下执壶,用帕子拭了拭双手,侧头看向她。“太子太师果然妙算,莞儿实在佩服!”聂莞儿虽然个子生得高,但论年纪还未及笄,心性有时还像个孩子,她本就钦佩东楼月,此刻更是溢美之词不绝于口,听得林上雪连连笑着摇头。

    “聂娘子过奖了,某不过劝了子畅几句,哪里就扯上神机妙算了?”随着一声轻笑,门外转出一人,身着月白锦缎圆领袍,腰扎金銙革带,左悬香囊,右佩美玉,手中把玩着一支铁笔,长眉凤目,笑意融融。“哟,什么风把太子太师吹来了?大驾光临,林某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嘴上这么说着,上雪坐在那里连动都没动,排开三个茶盏,将其一一斟满。一切做完,她方才抬首一笑:“阿兄,莞儿,坐下来用杯茶吧!”东楼月从善如流地撩袍坐下,聂莞儿则连连摆手:“娘子折煞儿了,儿不过区区中府果毅都尉,岂敢与二位共坐?”“你啊!”林上雪无奈地笑,忽然面色一肃,沉声下令,“聂都尉,某命你坐下!”“诺!”聂莞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面色一红,颇为不好意思地在林上雪身边坐下。

    小炉候火,三人对坐品茶,加了桔子的茶汤微微透着琥珀色,清香扑鼻。林上雪从军之前最爱饮茶,军中艰苦,难得如此好茶,如今忙里偷闲,自然少不了烹上几壶。“雪儿爱茶成痴,是某平生仅见。”东楼月抿一口茶汤,挑眉道。“儿不过一耽茶俗人而已,阿兄抬举。”上雪朝着他调皮地眨眨眼,一脸享受地深嗅一口茶香。“娘子,门外骠骑将军莅临。”有侍女叉手立于门边,恭谨地通报。话音才落,就听朗朗笑声传来,是成仁龙骧虎步而至。

    “子义阿兄。”林上雪提裙起身,笑着向他打招呼。成仁上下打量她一番,夸赞道:“阿妹偶尔作女子装束也是挺漂亮的嘛!”东楼月闻言,扬了扬眉梢,悄悄后退了一步。下一刻,林上雪一掌挥出,成仁一惊,往旁边一跳,险险躲过,耳中只听得嘭地一声闷响,方才他站立之处背后的墙上已经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掌印。成仁顿时觉得背后一凉,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偏偏林上雪已经面带笑意,温婉端方地在他面前站定,双手拢在袖中,交叠着放在身前,仿佛刚才挥出那势如奔雷一掌的人并不是她一样。成仁抬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赔笑道:“自然,阿妹天生丽质,无论何时看都是好看的,其他女郎难望项背。”林上雪轻哼了一声,这一段才算是揭了过去,吩咐侍女再去取一只茶盏,被成仁拦住了:“不必了不必了,某来此原只是同你和大郎说句话就走,官衙那边还有公事未完,等着某回去处理来着。”

    东楼月目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满地欣慰看得成仁立刻黑了一张俊脸:“大郎你这是什么眼神!”

    “代伯父伯母表达对子义兄终于有所长进的喜悦之情。”东楼月云淡风轻地启唇,说出的话却能把人气得跳脚。

    “嘁!”成仁白了他一眼,顾自往下说,“某这几日忙着处理兵部的事务,不曾出衙,今日休沐才听同僚说大郎揽下了督造慰灵碑一事,可是真的?”

    见东楼月点头,他皱起了眉毛:“蕙京遍地世族,慰灵碑若是修建,必定牵涉颇广,一个不慎,也许就会导致朝堂的动荡,毕竟这些世家大族多年的根基在那里,不是你我能轻易撼动的。”认真地看了一眼东楼月,成仁又道:“大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可是早有计较?”

    “不错。”

    “那某就拭目以待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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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府。

    庭院之中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原因无他,柳郁扶着年氏走向正厅的时候,在庭中迎面撞见了柳肃。柳肃也没有想到柳郁会登门,因为先前和人约好去酒肆饮酒,此刻换了便服正准备出门,不曾想冤家路窄,一抬头就看到了柳郁。当年顾秋娘带着柳庆父子二人雨夜出逃之时,柳郁还是个垂髫稚子,如今十四年过去,多年江湖漂泊加上行伍历练,早已让他成长为了一个面容沉静的青年,宽阔而结实的肩膀似乎能扛起世上一切重担,只是他看过来的眼神却让柳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清醒了过来——眼前这位可不是游历多年学成归来的柳家郎君、他的好侄儿,而是与自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恨不得除己而后快的宿仇——那眼神冷得让柳肃感觉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似的,如果眼神有实质,那么此刻他恐怕已经被他的眼刀剐得体无完肤。

    “多年不见,大伯父,”柳郁忽然收敛了眼中寒意,扬起了可以称得上是灿烂的笑容,“小侄想你很久了。”话音才落,柳肃全身的寒毛都吓得竖了起来,这哪里是普通的伯侄相见互诉思念,柳郁想说的分明是想他死很久了。他深吸了口气,讪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个家,还得靠你们年轻一辈撑起来啊!”“呵呵,正是如此。”柳郁看上去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啊呀呀,仆就说今日大从叔府中怎地这么热闹,原来是扬弟回来了!”众人身后忽然有一个说话口气相当温和的声音响起,柳郁侧头一看,是他的从伯柳康之子柳通。柳通刚同几个朋友跑马回来,离得老远就见柳肃府门前有不少人在指指点点,心中存疑,便想着来看看。在人群中穿过时,有几句闲言碎语钻进了他的耳中,“这柳肃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那妇人才是蛇蝎心肠,害了正经嫡子,这才轮到柳肃记在嫡母名下承了家业”“如今忠武将军衣锦还乡,看他们还能猖狂几时”云云,把柳肃夫妇骂得狗血淋头。柳肃在他面前从来都是端着一派严肃的长辈架子,他还从未听说过当年二从叔一家的离奇失踪原来还有如此隐情,心中对柳肃夫妇二人已经生出了不满,待进了门,恰巧遇到柳郁柳肃二人的侧面交锋,有意维护柳郁一二,这才出言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大兄。”柳郁拱手一揖。对于柳通,柳郁还是有几分好感的,盖因他探得当年他们一家狼狈出逃后,柳肃想要记在年氏名下,得到嫡子的身份好名正言顺地继承原本属于他父亲的一切,柳氏上下,抗议最激烈的人就是当时年纪虽轻,但为人正直的柳通。冲着这一件事,柳郁就愿意给他面子主动跟他见礼。柳肃见此,脸色愈发难看,兄弟两人却很有默契地假装没看到,一左一右扶着年氏进了正厅落座。

    年氏自从柳郁归来,就感觉自己有了主心骨,面对作威作福多年的陈氏时,说话也硬气了不少,拉了柳通柳郁两人单独说话,把已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陈氏和柳含烟赶了出去。年氏虽然身体还很硬朗,但是毕竟上了年纪,说了没多久就感到十分疲乏,放了两个孙辈自行闲谈,自己则在侍女的簇拥下回房休息去了。

    待年氏走远,柳通叹了口气,把心中积压了多年的疑惑问了出来:“当年,你们一家三口到底发生了什么?”柳郁本来微微斜身依靠着凭几,闻言立时坐正了身子,一脸严肃地将往事和盘托出,听得柳通震惊非常。“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那一家子素来父慈子孝,在外风评极佳,不然先帝也不会将坤和公主下降柳龄……他们竟还反咬一口说你们给柳肃那匹夫下毒,事情败露,畏罪潜逃,若非从祖母极力阻拦,恐怕你们就要被受到他们一家撺掇的族长给除名了!”柳通嗟叹道,“可怜我那从叔天纵英才,竟落得如此境地!从叔母亦是女中丈夫,奈何——哎!”

    柳郁面色沉凝,一言不发地往嘴里塞着糕饼果脯,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柳通见状,心生怜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扬弟,还有大兄在。你要做什么,大兄都站在你这边。”柳郁心中越加感动,伏地稽首:“扬谢大兄赤诚以待。然报父母之仇,吾必亲为,万不敢假手他人,有负生育之恩,还望兄长海涵,扬再拜谢过。”言罢,再次稽首为礼。柳通手忙脚乱扶他坐直,口中连连道他太过客气,又问:“扬弟,你打算如何报仇呢?”

    “‘杀父之仇仇比海深’,这么多年某吃的苦,也要和父母之仇一起,全部清算到柳肃这些人身上。从他们给先考下毒,逼死先妣之时起,我们之间的仇就已经不可化解,至死方休。”顿了顿,柳郁又道:“大兄可觉得扬太过偏激?”柳通摇头:“不觉。七尺男儿,若连保护亲近的人、为他们报仇都做不到,还如何守护国家?”“正是如此。”柳郁右手握拳,轻轻一击左手掌心,十分赞成柳通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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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娘,你当初不是说柳扬早已随他那短命的亲娘坠崖而亡了吗?”柳含烟靠在隐囊上,迫切地想从自己的母亲嘴里套出些陈年秘辛,好打发打发无所事事的闺阁生活。“派出的刺客都是这么讲的。不过说实话,阿娘这么多年心中也多少有点关于此事的疑虑——那一日的暴风骤雨,遮挡住了刺客们的视线,不是不存在柳扬侥幸逃过一劫的可能性,”陈氏扶了扶头顶有些松散的发髻,目露凶光,“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林上雪之仇,在于君王昏聩;成仁之仇,在于兔死狗烹;云阳之仇,在于树大招风;柳郁之仇所以异于众人者,在嫡庶之争也。柳父庆性宽且慈,亲兄弟,友手足,是真君子也。柳肃之徒,口蜜腹剑,以其弱势使人不防,庆始为所害。柳郁颠沛十四载,皆因此起。是嫡庶流毒乎?是媵妾乱家也。”

    ——《九芸斋笔记·卷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