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夜 人生失意无南北
“不知丈人有何话对小子言讲?”云阳跟着说书人回到了前庭,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说书人手扶帷帽,呵呵一笑:“郎君好事近矣。”看云阳愈发不解,他笑得更加开怀:“郎君之才囿于方寸之间,实在可惜!何不南下追随南国雍王左右,以展平生抱负?”云阳拱手:“小子愚钝,还请丈人明示。”“郎君命中缺月。”说书人声音中带了几分促狭。 云阳无语,使劲甩了甩头,试图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来的东楼月那张笑得柔情万千的脸赶走,未果。说书人笑意更浓:“郎君误会了,老朽是说跟随东楼月左右,郎君才会有出人头地的可能性,找到父母的机会才会更大。”云阳脸色一变:“你如何得知!”“老朽什么都不知道,老朽只是一个云游四海的说书人。疯言疯语,信与不信,全在郎君自己。”说书人挺了挺腰杆,全无方才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我有荒唐语,对人对鬼说。不信亦无可,君看且如何。老朽言尽于此,望郎君斟酌。”说罢,他将双手笼于袖中,抬头望天,摆出一副不愿再多说的姿态。个老无赖!云阳心中暗暗损了他一句,他却像有所察觉一样转头看向云阳,见云阳一脸无辜地微微歪头看着他,脸上带了一丝疑惑,扭回头去小声嘟囔:“明明感到有人骂我来着,错觉不成?” 又过了很久,在说书人终于忍不住靠在廊柱上晒着太阳开始打盹的时候,朱成碧脚步有些踉跄地从后园走了回来,径直来到他面前,长揖到地:“先生。”说书人站直了身子,问:“郎君可想通了?还要继续逃避么?”“不了,谢先生开导。”“诶,老朽可什么都没做。”说书人摆摆手,“老朽可不管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是守着山庄将其重新建立起来还是别的什么,都和老朽无关。老朽只是一个说书人,说的都是故事,听的都是客人,故事说完,客人走尽,生活还是继续,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你让老朽帮你做决定什么的,老朽是拒绝的。”这一回,他的态度十分坚决,毫无回旋余地。 朱成碧还要再说什么,说书人干脆抬手捂了耳朵:“郎君无需多言,老朽只想安安静静做个说书人,并不想参与任何江湖恩怨,当年救命之恩,来日必有厚报,只一点,千万莫要让老朽掺合到这些江湖事中来。”朱成碧无奈,转脸看向云阳,云阳一摊手,表示自己也没办法,他叹了口气:“也罢,宫某不再逼先生便是。”说书人这才放下双手:“郎君可是已有决断?”“然。”“随心而行,大吉。行则莫止。切记。告辞!”还不待朱成碧——现在应该叫宫谨——还不待他出言挽留,说书人就飘然而去,只留歌声悠扬,袅袅绕梁:“二十年月如一梦,醒后知身在何方?总有啼朱三载碧,东山犹可重更张。”宫谨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朝着说书人离开的方向,再次躬身行礼。 这边说书人规劝宫谨、云阳,那边成仁也在劳心劳力地帮东楼月出着主意。能让东楼月陷入为难的原因无他,只有林上雪。众所周知,东楼月此人在能够开口说话之后堪称完美无瑕,但是他唯一的软肋就是林上雪。对于他对林上雪的感情,真的是十分复杂:林上雪是他的义妹,他是真心地疼她,就像血亲的兄长一般;但是他最近发现这份感情并不纯粹是相依为命的亲情,反倒掺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情感。林上雪有时候朝他笑,他会觉得莫名地雀跃,他自认是一个冷静自持的人,但是在林上雪面前却常常失态。他不经意间对成仁提起了此事,没想到成仁当时就乐了,把他的肩膀拍得砰砰响:“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原来是大郎你终于开了点窍啊,哈哈哈哈真不错!”东楼月面无表情地将他的手打掉:“笑够了吗?够了就来帮我参谋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哈哈哈好的好的!”成仁努力地憋住了笑,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一些,“你打算怎么办?”东楼月摸摸下巴,思索道:“唔……要不晚上睡觉前我去找她直接告诉她?” 成仁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相信我,阿妹她会把手上拿的所有东西直接摔到你脸上的。衣服枕头就算了,如果当时她在擦她的弓或者箭——你懂的。”东楼月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你也相信我,不管什么时候我对她这么说她估计都会把东西砸到我脸上。”两人互相看看,同时叹了口气。“大郎啊,不如你送她点喜欢的东西?我感觉娘子们都吃这一套,你试试看?”“问题是,雪儿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或者讨厌的东西,我就是想送点东西讨好她也没得送啊!”想想林上雪油盐不进的固执性格,东楼月感觉十分头疼。 与此同时,北帝明盛也在头疼。他的案头已经堆起了半人高的奏折,内容全是文武百官弹劾“蚁xue”统领“蚁王”穆文斐和责怪北帝行事荒唐,无一例外。在明盛刚刚下旨毁了白马林氏祖坟之后,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上奏,当场就被明盛削了官职罚了俸禄,大臣们这才稍稍安分了一些,明盛满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却不料南国雍王突然叛乱,手下三员得力干将竟有两人都与他有着血海深仇。自己的君王行事有多么不靠谱,北国的臣子们心中一清二楚,是以得知此事后一个个心中惶然,再加上平时被无孔不入的“蚁xue”搅得夜不能寐,于是借此机会纷纷进言要求明盛惩治穆文斐,同时要求为林家和成家平反以求安抚四方江湖人和林上雪、成仁二人。 然而,北帝明盛十分固执,死活都不肯松口。随着白檀的军队占领的南国国土面积迅速地扩大,北国的君臣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于是乎,来自四面八方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入皇宫,明盛甚至不用看都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更让他上火的是,每天都有一大票大臣跪在宫门口请求面圣,甚至还有那么几个是直接抬着棺材打算死谏来的。不过四五日,明盛的嘴角就起了一大串水泡。再加上北国祁州晋禾郡自去年入冬起就连月大旱,眼看着快要到四月份,却还一滴雨未下,再这么旱下去,今年的粮食收成堪忧,就连一向有塞上水乡之称的湄泽郡都已经干旱了三月有余,两郡百姓叫苦连天,两郡太守上书祈求朝廷下发赈灾钱粮,迟迟得不到回应,干脆就以一日一奏的方式试图引起明盛重视,但是显然收效甚微,明盛光是应付朝中一应官员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那里还有心思关照地方? 又过了一个月,一封百里加急的战报送到了明盛案头,上面只写了寥寥数字,却足以使明盛震怒:晋禾郡,反。 南国共州翠微郡,南皇行宫。白宴端坐在御案之前,翻看着乌衣卫的奏报,愁眉紧锁:这段日子,南国各地大大小小叛乱不断,就连他几个就藩各地的儿子都开始暗地里招兵买马,蠢蠢欲动。白檀在林上雪等人的辅佐下,势力不断地扩张,十分迅速地蚕食着白宴的势力,他手下却没有足以和罗锐、成仁一战的将领。他绝对相信,若非有乌衣卫的顶尖高手日夜守卫,区区一个林上雪就能探囊取物般要了他的命。这些年来他享乐无度,就连朝会都不怎么参与,手下的朝臣们多半都已和他离了心,如今他只能靠着白丽飞天下无双的占卜之术勉力维持。 再说那一日从揽玉山庄狼狈逃走的龙耀,心中郁结难解,又因为肩膀上的伤未能及时处理发了炎,所以大病一场,病好了之后他就愈发憎恨宫谨,捎带着连收留他的淡云阁都记恨上了。他早就听说淡云阁阁主东楼夜之子东楼月现在在南国雍王军中,又听闻昔日白马林氏后人、宫谨的半个徒弟林上雪也在,心下当时就有了计较。这龙耀倒是当真不负他“铁心”之名,认定了什么事就会铁了心一直做下去,现在他已经认定了宫谨多半将“连珠箭”的秘诀教给了林上雪这个故人之女、他唯一的徒弟,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从林上雪这里得到那他毕生梦寐以求的秘诀。
他一路晓行夜宿,避开各个关口的盘查,越过南北国国界,悄悄摸到了白檀军队的驻地附近。此时,白檀的主力军正在后方等待前线罗锐的消息,经过这许多日的作战,军中原本不服成仁和东楼月的士兵们都被二人无间的配合和得当的指挥所折服,原本十二万分的不满早已转成了万万分的钦佩,对于二人下达的军令无不悉数听从,整个队伍空前团结,这令白檀十分满意,也更加信任成仁和东楼月。至于林上雪,军中所有将士都知道有这么个女行军副总管,可是大家却鲜少见她在人前出现,倒是常常听说“林副总管又砍了敌军谁谁的人头带了回来”“林副总管的箭法真是绝了!今天在两军阵前她一箭就射倒了对面的扛旗手”等等各种各样关于林上雪的传言。盖因为林上雪做杀手时间久了,已经习惯性在人前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反正雍王军上上下下数万人,见过她并且有印象的人除了几位重要将领之外屈指可数,但是她的威名早已传遍军营,就连敌军都有所耳闻。 说起来,南皇白宴虽然昏聩,但是却养出了好些个堪为人中龙凤的儿女,也算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成功之一。这其中,除了雍王白檀之外,就得数坤和公主白榕。白榕是皇后铁氏所出,身份自是一等一的贵重,而她却并未像她的弟弟太子白杨一般骄矜,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又兼之文武双全,朝堂内外无不称颂。白榕及笄后下降兵部尚书嫡长子柳龄,从此相夫教子,把个柳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眼看国难当头,白榕自是不能坐视不理,遂和夫君柳龄一起追随白宴而来。 随着林上雪“紫衣神弓”的名头越来越响,白榕便起了与之一战的心思,这一日,当林上雪再一次于军前连续射杀数名城楼上的守军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向南皇白宴请战。白宴虽然将白檀兄妹弃如敝履,但是对于这个乖巧懂事又贤名远播的嫡长女却是十分宠爱,生怕她在战场上出什么岔子,左右就是不肯答应,但是架不住白榕不停劝说,己方军心也确实有些散乱,终究还是应了下来。白榕高高兴兴拜谢之后,下去收拾了一番,再出现时,所有人都眼前一亮。只见白榕一身戎装,背背双锏,腰挎宝剑,好一派飒爽英姿!白榕向众人拱了拱手,认镫上马,出城迎敌。 那边林上雪听闻城中炮号声响,顿时提高了警惕,勒住夜行兽,扶了扶兜鍪,向着城门方向望去。白榕一马当先出得城来,一眼就看到了两军阵前一身亮银锁子甲,披一领紫红战袍的林上雪,心中暗暗称赞。同时,林上雪也看到了她,也十分意外白宴军中竟然有如此英俊人物。这才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由此引出一场为后世称颂不已的“翠微之战”。 “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此言非虚也。譬如东楼月之慧,却不识男女之情;譬如龙耀之坚,乃不知变通之道。呜呼!有得必有失,吾其知也!” ——《南北人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