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2)
第二砚君梳洗完毕,推窗看见一片晴空。初春清晨的空气仍然冷,但升起的太阳无私地散播微微暖意。很快就会亮起来,暖起来,好起来。她又鼓起希望。 门上缓缓地响了三声。不等她去开门,外面人径自进来,是个面生的年轻女子,穿戴十分娇艳,口音不像本地人:“王吩咐专门拨一个丫鬟来照顾苏姐。”她身后跟的丫鬟正是瑞英。 微的巧合好像吉兆,又给砚君添了一丝欢喜,轻快地:“多谢王的好意。他今几时过来?我想求见。”女子愣了一下,回答:“这不一定。不过我会代苏姐转告王。” 女子一走,瑞英急匆匆地拉住砚君的手,又惊又怕地嘀咕:“王今多半是不敢来!那个老毒妪发起疯,谁撞上谁倒霉。”砚君惊问:“出事了?”首先想到昨夜的女孩子,怕是没能让老太太满意,惹上祸事。 瑞英飞快地:“吴家三姐昨晚上自杀!今早传到老毒妪耳朵里,气疯了。” 那少女温柔的脸孔在脑中一晃而过。砚君张大嘴,不住地摇头抗拒:“怎么会!人呢?救回来了吧?”瑞英皱着眉头欷歔:“唉,听没死成,太糟了,这下子不知道惹出什么祸事。” 没死成,太糟了……砚君的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她想起来,她们是多么依赖用“死”解脱。在高贵又脆弱的千金们眼里,死亡是自救的唯一办法,使她们免于不堪忍受的屈辱和痛苦。她自己也想过不止一次。 虽然她已经很久没再起过这念头,但她知道,吴三姐一定会再试,直到成功。“不行!”砚君用力摇头,“好好的人,不能这样死掉。” 瑞英茫然地看着她,“与其嫁给应将军,活活被打死,能死在今还算福气呢。可惜这回连她父亲也要遭殃,没准两个出嫁的jiejie家里也跟着倒霉。”砚君更加吃惊:“大成王不是反对连坐的吗?” “是呀,连坐早就没了。”瑞英声,“让他们倒霉,办法多得是,哪里用得着专门弄个连坐。” 砚君正要话,外面又响起飞快的敲门声,还有人等不及喊着:“苏砚君!” 这个人总是这么急,吝啬一点点等待的时间。砚君为他开门,问:“七爷,什么事?” 鹿知的脸色不大乐观,提起手里一支尺寸很的火铳,:“方月衍办了一个过节的宴会,请我赴宴。你帮我收着这东西,不要离身。”那火铳除了规格,倒也看不出特殊。砚君接过来:“可我是翻译,不跟着你,合适吗?” 他的嘴唇抿了一下,没有解释,指着火铳:“这是试制的,能打两次。如果有人趁我们不在,对你有不轨的企图,让他们长长见识,知道大新的翻译不丢人。”接着很郑重地:“你不会换*,记得把握好这两次机会。” 砚君吓一跳,但是想起那位老妇人,又觉得怎样防范都不为过。她忧心忡忡地问:“真是赴宴吗?你多加心。”鹿知点了点头便走了。 他们的神态让瑞英看得惊奇,又不敢问,心翼翼地:“今是有一个宴会,大成的高官们都要去。王估摸姐要去,才拨我过来陪伴——苏家的姐没有丫鬟跟着,太寒碜了。原来姐不去呀……那我可怎么办?”她十分害怕回到内宅,撞上老娘娘的怒气。 原来这就是他抿嘴的含义。大成王要向父老乡亲展示,这就是苏家堕落的姐。而鹿知怕她站在蛮人的身边,要再受一次众多目光的羞辱。 可是她并没有害怕啊。她没有为自己、为这件事怕过。 勇气重新汇聚。砚君拉住局促不安的瑞英,安慰:“你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丫鬟听了就欢喜起来,积极取来砚君的早饭,都是过去她在家时喜欢吃的。 瑞英的脸色却又失去了生机,颤巍巍:“吴家三姐被老毒妇抓来了!准是趁她爹去赴宴,急着下了手。”砚君一阵心惊,“什么叫‘抓来’?” “还能怎么抓?一群人冲到吴家去,拖了人来。惹恼老娘娘,还能给她体面吗?” 砚君“嚯”的站起身,瑞英急忙拉住她:“一进内宅,就是应将军的人了。就算是她爹,也没脸要回去。以后是死是活,除了老娘娘,谁也不管得。” 砚君脑子里嗡嗡的。瑞英的每个字她都懂,可是她心里不愿意去懂。她站起身,从行李中拿出铁盒,取了五根金条,拿帕子包起来。“瑞英,我去见老夫人。你害怕就不要去了,在这里等着。” 瑞英吓得不出话,一个劲摇头摆手。砚君看了看,没处保管鹿知留下的火铳,挂在腰带上,外衣轻轻罩住,倒也不明显。 瑞英送她到门口,手紧紧扣着门,不敢出来。砚君瞥见她手腕上的新伤痕,不怪她胆怯,又再三叮咛:“你就,苏姐吩咐你做事,做不完不准走——洗衣服,或者随便什么事,你自己编个谎吧。” 她握着五根金条,向内宅去,想起上一次握着金条的时候,只嫌轻,完全不似今这样沉重。 昨晚见过的那妇人和少女,正在老娘娘屋里。妇人弹琵琶,少女婉转的声音唱着民间调。老娘娘斜躺在宽大的坐榻上,半闭着眼睛听。 柳夫人拿一支玉如意轻轻地给她捶腿。大概这就是她今拿来的结实玩意儿,玉质光润通透,的确是件宝贝。瞧见砚君登门,柳夫人的目光透出一丝紧张,冲她微微摇头。 砚君上前:“老娘娘安好。”老夫人懒洋洋地斜眼看她,不话。砚君实在装不出微笑,一板一眼地:“听府上有喜事,恰好让我遇上,不能不来向老娘娘道喜。”着在桌上放了那手帕包。 老娘娘伸出手,长长的指甲挑开手帕一角,眼睛亮了亮,向柳夫人:“怪不得蛮子喜欢!给了我,我也喜欢啊——你看看人家出手多漂亮。”柳夫人急忙赔笑:“我一介村妇怎么敢比呢!”老娘娘眯起眼睛对砚君:“行了,改的喜酒,少不了你的。” 砚君暗自松口气,脸上终于缓和,徐徐地:“听新娘与我年岁差不多。”老夫人马上打断:“比你年轻。你有二十岁了吧?这把年纪,我可看不上。”砚君不理会,继续:“大新与大成结盟之际,我暂居府上就遇到这样巧的事,大约也是意。我擅自想与新娘结为异姓姐妹,如此一来,结盟、结亲、结拜,贵府的好事接二连三,岂不更佳?” 柳夫人拿不准她的用意,只是听出她是真心,在一旁拍手赞道:“哟哟,这主意很妙,我也要喜欢这位姐了。”老夫人神情似乎还有些犹豫,柳夫人凑到她耳边低声:“老娘娘看不出来吗?这人迟早要当大新的王妃。跟她结拜,吃不了亏的。”
老夫人啐一口,:“呸。我是大成的老娘娘,正经王妃我也不稀罕,何况是蛮子的女人?不过呢,吴文启家穷了一点,没人帮衬新娘出点嫁妆,总归不好看。” 砚君冷笑道:“那么烦请老娘娘容我与meimei相见。”老夫人打个手势,唱歌的女孩子停下来,走去掀起门帘。 原来五花大绑的吴家三姐就躺倒在旁边的屋里。砚君急忙上前,抽去她嘴里的手帕。吴三姐不住抽噎,却发不出叫声和哭声。砚君附在她耳边:“别怕,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吴三姐目光涣散,不知听到没有。砚君解开她全身的绳索,她忽然跳起来。 砚君只觉得一股力扯了她的腰一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看见门帘一晃,那边的吴三姐举起手臂。 “嘭”的一声巨响,像有个巨大的爆竹爆裂。砚君的心脏震了震,伸手向腰间摸了:空空的少了件要紧东西。 那东西正从吴三姐手里掉落在地,啪的一声。柳夫人尖叫着缩回了垂在坐榻一侧的腿,手脚并用缩到坐榻角落。 砚君跳起来,冲过去一看:老夫人仰面躺倒,肚子上渗出巴掌大的一块血。弹琵琶的妇人和少女依偎在一起,完全懵了。柳夫人脸色苍白,没有望向受伤的老夫人,却深深地注视吴三姐。 吴三姐呆呆地僵立,看着那血慢慢扩大,嘿嘿笑了一声,弯腰拾起火铳,对着自己。砚君不假思索夺过来,冲她摇头:“别干傻事!” 忽然,柳夫人跳下坐榻,伸手抓住砚君的手,:“给我!我是王的救命恩人,不会有事。”砚君紧紧攥着不放,“你有家在这里,还有孩子!应将军怎么能放过你!火铳是我的,我反正逃不了干系。” 她们争抢不下,弹琵琶的妇人哆哆嗦嗦:“听!有人来了!” 砚君与柳夫人走神的一刹那,唱歌少女大步上前夺下火铳,转身塞到老娘娘的手里,马上退回妇人身边紧紧依偎。柳夫人手疾眼快,飞快收起桌上手帕包的金条。 四五个听见响动的仆人冲进屋里,看见断气的老娘娘,都吓傻了。为首管事的面如死灰,问柳夫人:“怎么回事?!” “老、老娘娘,没见过火铳,要翻译姐拿一支给她开开眼界。谁、谁想到……”柳夫人哆哆嗦嗦着,吞了吞口水,“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我正低头捶腿呢,还纳闷怎么突然一声爆竹响——” “这是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啊!”管事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老娘娘脚边打转,“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砚君心想,没准还有救。可是没人想到去救这老妇,甚至她内心当中也不想出这句话,提醒了他们。或许他们也是一样。众人在自危中面面相觑,好像一个个都没有头绪,又好像只是装出同一个慌张的样子,等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终于有一个仆人:“你是苏家的姐,你快想办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