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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注(2)

    双方约定三局两胜的规矩,柳夫人先赢一局。第二局当中,老娘娘出去解手。方月衍微笑问:“这回你又想要什么?”柳夫人楚楚可怜地说:“让给你赢,老娘娘还不抽我的筋?总得要个跟命差不多的,才值得吧。”

    方月衍横了砚君一眼,含蓄地微笑问:“苏小姐,与吴文启结成连理,不是一桩美谈吗?如果老七舍不得,也该他来开口。怎么求到柳夫人头上了?”他对别人的私事仿佛无所不知。砚君没兴趣猜他是如何知晓,端然回答:“这是我苏家的事,跟七爷没有关系。”

    他的笑容显得很不相信,转而责怪柳夫人:“这事情私下说就行了。别跟老太太的事情扯到一起。”柳夫人莞尔说:“她父亲身上摊着大事,我私下说说,天王随便听听,有什么用?苏小姐求了我一回,应该让她看看我是真的帮忙还是随口应承。能不能办成,她都亲眼看见了,从此无话可说。”

    “就你机灵。”方月衍嗤的笑一声。柳夫人向窗外看,不见老娘娘回来,便压低声说:“天王,你已经把苏家的宅子给了将军,还要再给他吴家的女儿?老太太撒泼,不给你台阶下。我可是冒着被她扒皮抽筋的风险,给天王砌台阶。”

    方月衍由始至终面带微笑望她,这时候指着她对砚君说:“本来我欠她一条命,答应过还她一条。她舍不得用到你父亲身上,绕这么大圈。怪不得女人不能受教育!应付她一个,费我多少时间。”

    说话间,老娘娘回来,急吼吼地问:“你们没趁着我不在,动手脚吧?”方月衍笑道:“我怎么敢。”老娘娘也弯起眉眼,开玩笑说:“动手动脚,你敢;动手脚,倒不敢了。”柳夫人忙说:“这里有苏小姐在,老夫人这话让我丢脸丢遍大江南北了。”说的是她自己,眼里看的是方月衍,但那老娘娘听不懂话外音,直催:“快开始!”

    方月衍忽然摆手,说:“老娘娘,我今天还有别的事,不能奉陪了。你不是想要吴家的三女儿吗?给你好了。”柳夫人与砚君一并愣住。只有老娘娘喜得拍手,连连说:“果然还是我家阿介孝顺!”

    方月衍站起身,盯着柳夫人笑,说:“本来输赢这种事,只图一乐。如果有人以为,能拿个赌局左右我,那就不好玩了。”柳夫人脸色煞白,起身不言不语地送走他,打起精神向老太太道歉说:“我早说,老娘娘心想事成。老天爷赶着显灵,也就没我这俗人什么事了。容我与苏小姐告退。”老娘娘犹在欢喜,用不着她,便挥挥手:“你去吧,明天早点儿来,我看看你拿什么抵那个玉如意。”

    砚君临走前满怀不安地望向瑞英,被老娘娘瞧见,冷哼一声:“你若是个男的,这丫鬟干脆送给你玩。两个女人眉来眼去,恶不恶心?”瑞英噙着泪不敢看砚君,砚君也怕言语不当给小丫鬟惹来祸事,咬牙先忍了。

    告辞出来,柳夫人久久无话。两人走到竹林前,柳夫人提议说:“苏小姐,有些话,别处不方便讲。能到你的住处说吗?”砚君应允,两人便去她暂住的房间。

    关起门,柳夫人苦笑说:“天王的确答应过我,可以换一条命。不过,苏小姐,很抱歉,我不能用来救你父亲——恐怕要留着救我自己。”砚君看得出今天的气氛,只能说:“夫人多加小心。”

    柳夫人又苦笑:“像今天这样赌,不是一两回。是我自作聪明,办坏了。你大约还能想出别的办法救父。唉,我实在是心力不足。苏小姐莫怪。”又压低声音说:“我身在大成的地界,有些话不便说。苏小姐是聪明人,自己的眼睛都看到了——方家的人,哪里能坐天下呢。恐怕这大成,至多一二十年的光景。我这条贱命,不知扛到哪天。苏小姐是贵人,前途广大。有朝一日战火南下,万望稍稍惦念今日,看顾我的儿子。”

    原来她除了愧对那位无名死者,还图这一桩。砚君不想怪她,但也不敢轻易应承。“夫人,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与楚狄赫人……”她不由得去看仍然守在门外的侍卫,提气说:“也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柳夫人微微一笑,显然不信,并不驳她,岔开这话欷歔:“这回,吴大人大概也顾不上你的事了。应天将军年纪轻轻,已经成过两次亲。第一位夫人,对外说是病死,不晓得是真是假。第二位却是众所周知,给他打死的。据说死前打得不成人形。”

    砚君只是听听都觉得骇然。“这些人,怎能下得去手!”

    柳夫人凄然说:“虽然都叫‘人’,但有些人,除了和我们承受同样的重力系数,再没有别的相同之处。”

    竟然没听懂。这倒是砚君始料未及的。“什么树?”

    柳夫人愣一下,哀伤笑道:“抱歉,说了你听不懂的话。”顿了顿问:“苏小姐,你听说过慧昌学堂吗?”

    砚君大吃一惊:十来年前,曾经有个名噪一时的女学堂。办学堂的几位先生夫人,认为昱朝落后有很大的原因是女人缺少教育。百姓的女儿基本上都不识字,官宦人家的女儿好得多,但能识多少字、读多少书,最终还是要看她们父亲的态度。昱朝王公贵族的妻妾甚至后妃,至少有一半是文盲,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国。他们决定要从改变女人识字,来改变昱朝的面貌,请了许多好老师。

    但是对很多老百姓来说,养女儿已经是浪费一口饭,谁会送女儿去读书识字呢?主办者又想出办法:凡是能通过学堂入学考试的女孩儿,学堂每年发一两银子作为奖学金,毕业之后还帮忙介绍体面的职业。

    “夫人你是——”

    柳夫人点头说:“我家本来要送我去当童养媳,但学堂每年给一两银子太实惠了,而且他们对介绍职业的理解,就是学堂负责在我毕业的时候找一门体面的亲事。何乐不为呢。”

    “后来怎么会……”

    柳夫人摊开手,无可奈何地说:“学堂前后招了六批学生,一百多人。最终办不下去,不是因为一年一两银子负担太重,而是没有人需要我们——没有人需要女人做工。像我爹这种人数着铜钱过日子的人,计较得非常仔细。女儿读半天书,出路还是嫁人,而嫁人这件事上呢,读书除了害人成亲更晚、年纪更老、少了好几年生孩子的时间,没有半点好处——谁还送女儿去读书?全天下处处是他这样的精明人,女孩子们只能继续去做童养媳了。”

    她有些窘迫地承认:“昔日学的那些东西,除了赢你们家的金姨娘,我也不知道别的用处。碰概率的,有时候会让她赢。押数字这种小把戏,她是永远赢不了我。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她。她跟我挺像,明白一个道理——女人能活着,就是一场赌博。”

    砚君呆呆的说不出话。忽然有人咚咚地捶门,“苏砚君,关起门来做什么呢?”她急忙去开门,说:“七爷,我有客人。”

    鹿知很不放心地向室内瞄,见是个陌生女人,估摸是柳氏,更不能安心了,低头问:“事情办得怎么样?”她神色黯淡,默然摇头。

    柳夫人上前行礼,说:“七爷好。民妇有辱使命,辜负苏小姐重托,没有脸面再叨扰。这就告辞了。”鹿知警惕地目送她离开,进屋问:“怎么回事?这个人开口也不管用?”

    砚君将事情经过告诉他。鹿知听到一半就蹙眉说:“行不通。她哪里来的胆子,敢这样跟方月衍提条件。”既然他猜到,砚君便将过程省略,直奔结果。

    鹿知听罢,沉默很久,终于开口:“如果这一次能成,也就成了。可惜柳氏办得很糟糕。毕竟给一个天王当恩人,很微妙。她说话灵不灵,能仰仗的也只是方月衍的心情。只是这事已经搞坏两次,第三次还不成,就危险了。你仍然想救你父亲吗?”

    砚君深深地凝视他,字斟句酌慢慢说:“事到如今,我不仅想救父亲,还想救瑞英、吴小姐、柳夫人。怎么办?”

    他睁大眼睛,温和地摇头。“那没有办法。曾经有四个人,想要救很多人,变成了如今的四个天王。我看你当不成第五个。先救一个人吧。”砚君知道是玩笑,还是瞪了他一眼。鹿知视如无睹,问:“第三次跟方月衍求情,还不成的话就再也没法提这事了。你有什么好主意?”

    砚君点头。

    “我直接去问他。”

    鹿知怔住,认真思忖之后说:“似乎这样是比较好。他今天已经走了,明天还来给他伯母请安。你也大致知道他是什么人,趁这功夫,用心想想说辞。”

    他起身要走。砚君想起一事:“七爷,你知道什么是‘种立细树’吗?是哪里的典故?或者是方言?”鹿知噗的笑道:“好像听秋岚提过。等回去之后,你问她。”

    回去以后——四个字他说得非常自然。

    有种莫名的情绪,像正午的光漫入砚君心里,内心倏然平静而明亮。她急忙将目光从他脸上收回,低头说:“有机会一定要向陈女爵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