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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伴(2)

    另外一座营帐里,鹿知打定主意回避有关苏砚君的问题。幸而他大嫂没有刁难他。舒木伦夫人走到大帐中的几案后面,示意鹿知坐到她对面,问:“见到你三哥了?”

    “见到了。这些火器就是他富余的军资,亲口嘱托我一定交给大嫂和五爷,还说你们这两处必须加强防守,时时留心。”鹿知略停顿,说:“这回刺客凶狠,不过他没事。”

    舒木伦夫人前额的皱纹隐隐地加深了,弓成“几”字的眉头满是烦恼。“我听到谣传,说是信王干的。”

    “胡扯!”鹿知对谣言不屑一顾,“亲生儿子,大嫂还不清楚信王的为人吗?刺杀三爷?嘁,亏这些造谣的人想得出。”

    舒木伦夫人的面孔恢复了刚毅,“我要知道是谁在中伤我儿,挑拨信王与宁王的关系。”

    “三爷才不会理那些谣言。他知道是大庚的刺客下毒手,亲口跟我说的。”

    “我也不信谣言,但我要知道是谁在挑唆,拿我们罗素伦家男儿的性命,当作他们逞口舌之快、动摇军心的话题。”舒木伦夫人神色愈加凝重,“老七,你说这事交给谁合适?”

    鹿知想了想,坦然答道:“兄弟们当中只有我比较清闲,按说该我多做点事。可这件事,三爷自己去查最合适。”舒木伦夫人微微笑道:“我也这么想。”

    这时候女兵走进来,将几样东西放到舒木伦夫人的案头。鹿知看见是一柄短剑、荷包和一些小物件,不高兴地说:“大嫂,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可不像话啊!”

    “万一真是个走眼看中你的女探子呢。我的军营里不接受谜团。”舒木伦夫人说着抽出短剑检视,又打开一只洋铁皮盒子,取出里面折叠的纸,展阅之后挑起眉,“哟哟,才十七岁!长这么高的个子!以后再长一长,比你都要高了。”

    “人又不是活着喘气就能往天上长!”鹿知接过那张户籍引子,不清不楚地嘟哝:“才十七岁?那股傻气不像只有十七年病史嘛。”说罢对着光仔细观察。

    他翻来覆去看那张户籍引子的时候,舒木伦夫人检查完砚君随身的要紧物件,指着洋铁皮盒子问:“带这么多金条,要做什么去?”

    “她家的事。”鹿知心不在焉地哼一声,手指去舒木伦夫人的水杯里蘸了点水,轻揉那张纸的边角,看不出端倪,又将印花一角浸在水中,对着火光看绿色的印花是否晕开,终于失望地叨叨:“看来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舒木伦夫人一脸慈祥,纠正鹿知的错误。“十七年前是天辅六年。恰好头一年,海兰尼塔的贵族一窝蜂似的玩松石,好松石贩到海兰尼塔能卖天价。昱朝官坊本来就收不上松石,收上去的好货还被他们自己私卖外国,偷工减料到令人发指。全天下找不出一张户籍纸印得这么地道。身份造假,难道真是个女探子?”

    鹿知稍稍思忖,微笑摇头说:“不是。”

    “你怎么知道?”

    “用膝盖也能想出来她打什么主意。”鹿知折好户籍纸,还是放回铁皮盒里。舒木伦夫人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不太确定地问:“你喜欢这姑娘?”鹿知将砚君的东西抱了满怀,嘻嘻哈哈地回答:“没有的事。受她兄弟的委托,帮个忙而已。大嫂也知道,我是出了名的乐于助人。”

    舒木伦夫人静静地凝视他,心疼地说:“鹿知,有喜欢的人就成亲吧。难道真要等到天王传位给信王,证明你们几个叔叔没有觊觎之心,你们才肯成亲吗?为了我的儿子,耽误五个人的终身大事,我心里不舒服。尤其是老三,好姻缘错过几回,我都数不出来了。信王嘴上不说,压力也很大——已经害得叔叔们不肯成亲,倘若还是做不出一番成就,简直无颜面对家人。这几年他总共回京城几次?天天冲在最危险的地方,儿子生出来都没回去看一眼。”

    鹿知淡淡地回应:“大嫂,你想多了。”

    “天王也想多了吗?一定要让你们成亲,是为了捉弄你们吗?”

    鹿知默了一瞬,笑嘻嘻地敷衍:“成亲这种事,老天爷自然有安排。我们打扰老天爷的安排,不合适。”说着怀抱东西,一边打哈哈一边往外溜。“我先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他溜出来没多想,直接走进砚君栖身的营帐。她的藤箱就在地上敞着,鹿知把那一堆东西全放回去,站起身才注意到蜷缩在行军床上的苏砚君,不由得愣住。

    他料定女兵不会强行搜罗砚君的行李,一定是趁她睡熟,所以他放轻手脚就不担心会被她发现。

    她的确是在熟睡。

    据说不管多美的女人,睡着就显露出丑态,甚至有个王子因为受不了这副画面而出了家。

    可是苏砚君像熟睡的小动物。鹿知愣住的瞬间,觉得她很像他回忆中的一幕,目不转睛地想她到底像什么。

    终于他在脑海中抓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鹿。长长的睫毛,柔软的呼吸,甚至蜷起的身姿也像。最像的是她安心的神态,还有周身那种放松的气息。

    回忆中,童年的鹿知怀抱温暖的小鹿,也是这样注视它的睫毛,手心感觉到它平和的呼吸。三哥冰弥说:“你救了它,有一天它会报答你的。”但是他们很快离开了那片森林。鹿知本来也没想着要回报,要说报答,他自己的命还是鹿捡回来的。

    此时此刻不知怎么想起这回事,鹿知被回忆引得微笑起来,弯下腰将半垂在地的毯子给苏砚君盖上。一回头,看见舒木伦夫人的女兵正僵硬地站在门口,刚才一幕全被她看见了。女兵瞪圆眼睛,仿佛受到很大的惊吓。

    忱王行路带着一个女人,屈尊给她掖毯子,还诡异地笑,细想是有点让人吃惊,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鹿知窘得不想说话,强装镇定,昂首挺胸一脸正气迈出帐篷。

    砚君睡得昏沉,觉得有人来来去去,又拿不准是梦是真。帐篷渐渐变幻了色彩,由篝火的金黄染上清晨的青白。

    外面响起一声号,砚君惊醒坐起身,听清隆隆马蹄声,忽然害怕自己被丢下了。她跑到帐篷外面,看见昨天那几辆庞大的马车都在,暗暗地松了口气。女兵端了一盆雪,架到篝火上融化,不多时腾起一片稀薄的热气,她端下来示意砚君去洗脸。

    砚君对这取水的方法感到诧异,但已经打定主意不挑剔,向她道了谢,就着那盆水洗净脸,从怀里摸出玉梳理顺头发。女兵在旁边屏息凝神地看着,忽然用不太流畅的官话说:“你真好看。大家都是一盆雪水洗脸,只有你洗了像雪一样白。”砚君又涩涩地说声谢谢,眼睛瞥到鹿知在营地里大步走来走去。

    “我的马呢?我的马去哪儿了?”他满脸与亲人失散的骇然凄惨,砚君也忍不住踮脚张望。目力所及之处,不见他那匹漂亮健壮的红鬃马。

    舒木伦夫人带着几个士兵走过来,正色说:“哪个是你的马?明明是我借给老三,老三又借给你的。我有急用,暂不外借了。”

    “大嫂,你这么干不仗义吧?我也急着赶路!”

    舒木伦夫人命人将各种各样的东西塞上马车,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身负重任,不小心伤风感冒会误事!还是坐马车吧。暖炉什么的我都帮你准备好,还有信王送我的袖珍围棋,反正我不会下,你拿去打发时间。”

    “我又没怀孕,怎么就不是一个人了?!”鹿知气得东张西望找他的马,不小心瞥见踮脚张望的苏砚君,恍然大悟。他看了看舒木伦夫人,再看看茫然的苏砚君,用力吸了口气,焦急的神色换成深深的冷漠。

    “苏砚君,你过来一下。”

    砚君不知所以,小跑着到他和舒木伦夫人面前,向他们各问了声早。舒木伦夫人含笑点头,而鹿知只是冷淡地挥了挥手,说:“苏小姐,我受人所托捎你南下,似乎让人误会很深。”砚君睁大眼睛,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定睛望着鹿知问:“什么误会?”

    “虽然我以前就频繁助人,帮过不少老幼妇孺,但从来没有像这回让人胡思乱想。似乎有人以为,我带着一个孤身女子,这么殷勤肯定是对你有不轨的企图。”

    砚君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我感谢七爷不吝相助,信得过七爷的为人,才会跟来。不轨的企图,我是没有看出来。”殷勤就更谈不上了。不过后半句她没说出口。

    鹿知对她的回答比较满意,转向舒木伦夫人,“大嫂你听见了?”忽听砚君又说:“再说七爷是要成亲的人。我虽然生在没落人家,也要脸面,什么事情让人看不起,我还是清楚的。”

    她突然提起成亲这回事,鹿知脸上有些不自然,干咳一声说:“行了,收拾你的东西,准备走了。”舒木伦夫人还不死心,伸手捅了捅鹿知,“苏小姐的箱子有些重,你一个大男人去帮帮忙!”

    砚君有板有眼地说:“我本来只是搭七爷的马车。如果因为七爷帮我提了一回箱子,被人误会殷勤,传出流言蜚语,实在让我过意不去。我有手有脚,不会劳动众位军爷,免得误会。”说完自己跑回帐篷里,提了藤箱出来。

    鹿知冲他大嫂哼了一声,“你看见了——又傻,又倔,还要面子!还是把马借给我吧。”舒木伦夫人不甘心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人牵出他的红鬃马。

    鹿知翻上马背,想知道有手有脚的苏砚君接下来怎么办。砚君将藤箱放在马车后面,踩着藤箱爬上车,反身去捞她的箱子,却有些够不到。鹿知在马背上不安地动了动,想去帮她一把,又不情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他那些士兵都在忙着检查自己的行装,没一个注意到她。鹿知骑马在原地兜圈,眼睛瞥了她好几次。

    砚君一次尝试不成,短促地“啊”的叫一声,飞快地抽回手。鹿知情不自禁地伸直脖子看,只见她将手指在嘴里含了片刻。她一直留着半寸长的指甲,鹿知猜是哪根折断了,心里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自己好像不太当回事,甩了甩手,又努力两三回,终于抓住箱上的把手,一口气将箱子提上了车。鹿知这才松了口气,大声命令整队出发。

    他猜到大婶那双专注的眼睛一定没放过他,他简直不敢回头看舒木伦夫人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之后,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