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铳国(2)

    刚解了围困,城上与前两天没有什么不同。火炮仍旧严阵以待,七爷仍旧绷着脸孔,不时与身边的昭庆低语几句。看见砚君走过来,他就什么也不说了。砚君知道他喜欢咸菜,分馒头时一并递去萝卜干。他随便塞到嘴里嚼,两眼始终望着城外,直望向远处淡青色的山。

    砚君本来要问什么时候开城门,可七爷与昭庆都是无心与旁人交谈的样子,她又不好开口。正在旁边磨蹭,忽然有个少年士兵以楚狄赫语高声示警。七爷将咬了一半的萝卜干塞回砚君手里,大声下令。一时间城上号令呼喝此起彼伏,枪炮弓箭又忙活起来。士兵们吆喝着让送饭的民众下去。

    砚君踉踉跄跄地小跑,顺势向城外张望。远处山脚下的道路仿佛活了似的浮动,她停下脚定睛细看才发现:翻涌而来的全是人影,绵绵不绝的队伍算不出有多少兵马。滚滚雷动的马蹄声震得云层裂开,青白晨光渗出来,渐渐照亮山坳间冲出的一支军队。

    那队伍气势勇猛,虽然遥在数里之外,已令厚可行车的城墙不住地微颤。鹿知摘下腰间的千里镜观望,见铁蓝大旗昂扬翻飞,大喜过望,却又不敢轻信,更加凝神细观。直到一个驰骋的英姿进入千里镜视野,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向旁边的昭庆说:“开城门。”

    封城多日以来城门第一次开启,沉重的门扉似乎还没有苏醒,笨拙缓慢地分出一道空隙。激流般的蓝色骑兵瞬间从那狭窄的缝隙中奔涌入城,而大军就在城外被焚烧过的土地不远处安营驻扎。

    鹿知三步两步跑下城墙,只见楚狄赫骑兵已经勒马列队,塞满了入城的主道。为首的黑马背上,骑士头戴黑狐帽,身披厚重大氅,一手提缰,另一手缠着绷带挂在胸前。领口上一块黝黑发亮的貂皮衬得他脸色愈加苍白,从前额滴到眉间的三点水珠刺青,看起来比平日更显碧蓝。

    见鹿知笑嘻嘻小跑过来,骑士蹙眉打量他,沉声问:“你的马呢?”鹿知左顾右盼,笑道:“马好得很。三爷来得可真早。秋岚呢?”

    “她稍后就到。”骑士面朝城门方向看了一眼。陈秋岚就算对他的伤势关心到食不下咽,在众人面前还是像平常一样,保持着远远的距离。他向来由着她。但从望向城门的那一眼,旁人还是看出来他好像在等凤章院女爵的身影出现。鹿知满脸堆笑说:“她家就在这里,不会迷路的。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这时候昭庆从城楼下来,鹿知将他拉到骑士面前,介绍说:“查合伦部的昭庆,新到本地的地方官。”

    昭庆从没有见过马上这位男子,一见来人眉间的水珠刺青,顿时肃然起敬,躬身以楚狄赫语说:“拜见宁王。”他对鹿知虽然谦逊有礼,但那份敬意多少有些不是出自真心,对宁王却是真诚的敬畏,口吻也变得格外郑重:“久闻宁王所向披靡,今日得见,昭庆不胜荣幸。天王常说,风云雷雨、生死荣枯皆有神明,倘若战争与胜利也有神明,应该像罗素伦冰弥。”

    宁王冰弥微微提起嘴角,“战争太过残酷,不应该得到神明庇佑。胜利靠的是人。”说罢用楚狄赫语说:“久庆曾经跟随我转战南北,想不到会在此处惨遭毒手。他的后事如有难处,你只管来找我吧。”昭庆替他兄弟道谢,想起这事又悲从中来,说:“宁王威武,定能早日扫平天下。”鹿知伸手拦了昭庆一下,“这些话不要在大街上讲。三爷赶了一路,必定疲劳,先到县衙休息。”

    宁王摆了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问鹿知:“你住在哪儿?”得知他住在县衙后宅,当即说:“我们两人不要住到一处。我去悦仙楼暂住就行了。”鹿知向来知道他三哥像狐狸一样警觉,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依旧笑嘻嘻说:“听你的。”

    一行人向悦仙楼方向行去。鹿知与昭庆徒步跟在宁王的马旁,边走边约略提到城里的事,自然也提到半夜那场离奇的大火和清晨那杆恼人的大旗。宁王默默听了一路,偶尔点头,却不说半个字。

    砚君与珍荣早他们一步向悦仙楼走,不时偷看身后。她们见过楚狄赫士兵,却没有见过这样肃穆的队伍,只觉得人人眼中能放出飞刀来。尤其为首那个骑马的男子,周身流露一股特异的气质,冷傲昂然却神情自如,与七爷微笑的自信迥然两样,纵是砚君识人有限,也看得出他绝非凡人。

    悦仙楼前的道路堆满各种路障。曲安已从陈松海家回来,正带人清路。砚君先到一步,匆匆地对曲安说:“来了一个大人物。”

    这时候众人都看见大路上那浩浩荡荡铁蓝军服的楚狄赫骑兵,惊得停下手中活计。曲安不知是福是祸,忙请砚君回房间回避。待看清头戴黑狐帽的男人,不由得惊呼一声“哎呦呦”,大步赶到他马前,忙不迭地说:“这不是三爷嘛!可有日子没见过您了!”宁王和颜悦色微笑道:“曲爷,你还是老样子。”

    昭庆代问:“还有没有空房?”曲安向三爷的队伍扫一眼,估算出人数,说:“因为前阵子封城,很多客商走不了,小店客房有些紧张。倘若三爷和朋友们不嫌弃,可否将就合住?”宁王知道他这里客房建得宽敞,含笑说:“那就麻烦曲爷。只是我们要住得邻近,不知道能否请你这里的客官们帮个忙,腾出毗邻的房间?”鹿知急忙从旁补充:“我原先住的那一间就很好,给三爷住。左右对面、楼上楼下的房间,还请帮忙腾出来。”

    这架子大得很,曲安心里快速盘算,晓得不是难题,应承下来匆匆去张罗。宁王就坐在马背上等,并不介意周围百姓偷看他时窃窃私语。不消片刻曲安出来说:“都准备妥了。”亲自引这些人往楼上走。

    楼里住宿的客人们大多见过大新军人,但见这一队人物特别不同于从前,都不敢轻易与他们发生瓜葛,看也不敢多看。宁王的亲卫却神情耸动,指着楼中怀抱火铳的客商们大呼:“怎么人人都有这东西?!”急急地以楚狄赫与向宁王飞快地说:“三爷,这地方四处都是持火器的生人,怎么能住!”鹿知解释说:“这是陈家两位老爷开了自家库房,借给他们守城防身,免得魔头破了城,百姓们无力对抗。”

    宁王笑了笑,走到一位老年客商身旁,拿起火铳端详,一边摆弄一边赞道:“海兰尼塔造的皇冠星。准星好,可惜射程短,不适合上战场,防身倒是好东西。用起来顺手吗?”老人正是同砚君交谈过的那位,不敢让他知道自己能听懂楚狄赫语,喏喏地说:“拿着给自己壮胆罢了,没机会cao练。”

    宁王放下火铳拍了拍曲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火铳总归不是闹着玩的,交在外行手里更容易伤人伤己。城里人一时半会儿用不到这东西了,烦劳你代陈老爷收拾起来。”曲安一股脑应承,当下就让伙计们挨门挨户收回火铳。宁王的亲卫们亦步亦趋地跟着清点数量,凶神恶煞地审视客人们。

    没人愿意在楚狄赫人眼皮底下惹是生非,火铳迅速装满木箱,收罗起来数量惊人。宁王与鹿知看了一会儿,各有心思,但没有在这里说出来。两人料想收火铳不会有意外,正转身向房间走,忽然听见亲卫与客人生了争执。

    黑衣孕妇提着火铳走出房门,冷冷地瞪着士兵,以清晰流利的楚狄赫语说:“大新是以官当匪,光天化日打劫吗?我自己的东西,凭什么交给你们!”曲安见是这位不能得罪的女客,箭步上前劝道:“夫人息怒。来了一位贵客,为安全着想,托我将陈老爷发放的火铳代为保管起来。并不是要没收夫人的火铳。”谢雨娇冷眼盯着宁王兄弟,提高声音冷笑,仍用楚狄赫语厉声说:“要收陈家的火铳,是你们的事。大新号称凡事有法,什么时候天王出一道禁止民间持火铳的法令,我什么时候遵命。今天既然还没有这法,谁抢我的东西,我跟谁拼命。”说罢转身走回房间,嘭的将门关上。

    曲安见士兵们怒气腾腾,急忙到宁王跟前好言好语:“这位夫人是陈家的亲戚,脾气有些怪,那支防身的火铳片刻不离左右,倒不是行凶之辈。三爷大可不必担心。”宁王点头说:“这位夫人的楚狄赫语说得很好,话也没错。有曲爷为她担保,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曲安原没有为谢雨娇作保的意思,被他一说反而没退路了,只好悻悻应诺。

    这时候伙计与士兵又敲了对面的门。金舜英已听说收火铳的事,赔笑走出来说:“我的火铳是向陈大公子借的,现在就去还他,不必劳烦军爷们保管。”宁王看见又是女子提着火铳出来,有些惊讶,“如今华姓的女子都能使火铳了吗?”鹿知轻蔑地哼一声,“瞎凑热闹!这种饭来张口的人哪有那样的本事。”

    宁王叹道:“当今的世道,人为了活命什么都做。今日没有的本事,明日也许就有了。”又对向昭庆说:“那么就劳烦你回县衙发一告示,将城里火铳管理起来。”昭庆犹有一丝无措,宁王微微提起嘴角,说:“像陈家多年经手火铳买卖,向来有一套周全的保管办法,最近乱起来也丢了大批。这种东西散得遍地都是,寻常百姓反而更危险。保城保民固然重要,可火器不同于其他。用来退敌是好使,万一有不轨之徒,拿来伤人又如何是好?天王的禁铳令发布之前,本地火铳暂且由官府统管,到用时各自去领。”

    鹿知撇嘴嘀咕:“你放一句话,陈家就会乖乖开仓库,把他们多年私藏的火器交出来?”他知道周围懂得楚狄赫语的人多,这句话是用海兰尼塔语。宁王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说:“我有点累,先去休息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