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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闹场

    19闹场

    连家的戏园是一处宏大院落。人人都叫这里戏园,实际上称作戏楼更为恰当。最初盖这戏楼的是连夫人的祖父,他早年走南闯北见识开阔,晚年寓居此处不甘寂寞,将他年轻时见过的最恢弘的戏楼在自己家中复原。据说他借鉴的戏楼本身参考了西洋人的戏楼,舞台和本乡本土的颇有差别,最怪是有两层楼,楼上楼下都有座位。戏楼修好之后,规模大到超过了宅内所有的院落,十里八乡的豪绅都来观摩,赞叹之外都暗地里觉得有些不像话。但当初这里只是陈家一处消夏别邸,在陈老太爷看来,住处多大无所谓,要紧的是各种寻欢作乐的设施要足够。

    连夫人童年时代就在这别邸中进进出出,也陪在她祖父膝下看过不少戏。似乎因为不可告人的缘故,她对戏楼的二层产生无法抹杀的阴影,至今不肯到楼上去看戏。连士玉的视力每况愈下,也喜欢就近坐在楼下,因此第二层楼总是空荡荡,显得偌大的戏楼里颇为冷清。

    唯一能和那种冷清相抗衡的,就是谢雨娇的出场。一身黑衣的她出现在门口时,果然在热闹的戏楼中引发片刻静寂。而她显然早就习惯了她带来的冷场,也早就计划好如何回避对她怀抱敌意的人们。砚君走进戏楼时,正好看到谢雨娇对众人的侧目熟视无睹,找到通往二楼的楼梯,慢吞吞地一步步走上去。在众人目送下,木楼梯蹦出空空的足音。待到声响归于寂静,谢雨娇找到二楼中央一个座位,一言不发地坐定,直勾勾望着舞台。一对灯笼挂在她左右,丹桂和银蟾站在她两旁,衬托得这位孕妇像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女神仙。

    连夫人早就来了,坐在前排回头仰望谢雨娇一眼,面无表情似乎端详一片飘过来的乌云。人人都知道跟天上的云彩怄气是白费力气,当作没看见就好了。深谙此理的连夫人目光向下落,看到走进来的砚君,立刻变得温暖,微笑招呼道:“砚君,到这儿来坐。”

    砚君不拂逆连夫人的好意,和珍荣前后走到连夫人旁边坐下,笑道:“今晚是唱《焚香记》吧,必定是台值得期待的好戏。”

    连夫人摇头说:“不。唱焚香的包老板染上轻微的风寒,我叮嘱他好好休息,今晚改成《樊梨花》了。没人去告诉你吗?”珍荣听了不禁有点失落,代砚君怅怅答道:“大概是jiejie们忙起来忘记了。”

    从前不管丫鬟们多忙,砚君的事情她们从不忘,自从婚事不了了之,许多细微小事上都显出怠慢。虽说连家夫妇将砚君当作真正的女儿看待,但大少奶奶是未来的主母,和下人们之间是长久的主仆,小姐不过是早晚要嫁到别人家的临时主子,况且这小姐还不是亲生的。砚君心中自然知道,因此并不抱怨什么,微笑道:“《樊梨花》好得很,可惜珍荣要大失所望。”

    连夫人向珍荣打量几眼,含笑问:“你也喜欢《焚香记》?”

    珍荣惭愧道:“没有听过,但是听说和《还魂记》相似,想必不会差。”

    连夫人转身去拿桌上的果盘给砚君,口中说着:“《还魂记》?那些生生死死的东西,年轻姑娘看了不觉得吓人吗?”

    珍荣连忙摇头,神往道:“以前就听小姐吟过‘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还想,若是命里没有,死又能怎样?可见过杜丽娘,才知道命里有没有不是最打紧的,心里有没有才要紧。生死算什么呢?不过是一颗痴心的两个幻象。”

    砚君想不到珍荣也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微笑点头时,见连夫人望向珍荣的目光和蔼,带着几分赞许,还带着几分惺惺相惜。砚君恍然大悟:从《还魂记》唱到《焚香记》,不是荃秀班擅长,也不是世间只有这一种剧本,是连夫人喜欢。

    连夫人一边说“这是今天有位稀客送的”,一边挑了满满一把无花果干塞到砚君手里,顺手又拿了几粒桂圆干给珍荣,笑着说:“戏就要开场,赶紧坐吧!”一句话让站在她身后的几个丫鬟稍稍变了脸色。她们互相交换眼神的片刻,脑子和腿脚似乎顿了顿,在这空当有个年老嬷嬷抢先拉过一把椅子,向珍荣笑嘻嘻道:“珍荣姑娘,快坐下。”

    突然的礼遇让珍荣慌了一刹,但她原本就是伶俐人,又见砚君微笑首肯,当即捧着桂圆干落落大方谢过连夫人赐座,就在砚君身边坐定。

    连夫人向戏台角落里点头,荃秀班马上粉墨登场。

    待唱到樊梨花大显神威救唐兵于危难之中,砚君知道,马上就是爹娘妻子也劝不回薛丁山的铁石心肠。她受不了那场戏,借故离席,转身时无意中向楼上望了一眼,正好看到谢雨娇拿手帕擦脸上的泪痕。

    砚君疑心自己看错了,呆呆地仰着头望那一团乌黑中的苍白脸孔。一双泪珠又从谢雨娇大睁的凤眼中滚落,她拿手帕在尖下颌上抹一把,不舍得浪费瞬间功夫挡住目光。砚君看得清楚,心中奇道: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懂得戏中那女人的苦楚呢?

    砚君的失神引起珍荣注意,轻轻扯砚君的衣袖要她重新坐下,但砚君没有立刻察觉。

    连夫人也注意到砚君的失态时,戏楼门口忽然传来异常的喧闹。不知多少人在大声喧哗,引得所有人回头观望,砚君的回顾顿时不显得特殊。荃秀班稀稀落落地停下唱腔,樊梨花与薛丁山在舞台中央面面相觑。

    一群男人冲了进来,全是颜色相近的深色长袍,和戏楼中五彩斑斓的女人们形成鲜明对比。砚君一时分不清谁是谁,只看见连老爷在其中颇为尴尬地被推搡,嘴里嘟囔着“有话好说”,却没人打算跟他好说好商量。

    在男人们愤怒的喧闹和女人们惊诧的沉默中,连夫人站起身,满怀讶异地喊了声:“大哥,二哥。”

    砚君和其他女人一样,不知所措地看着头发灰白、涨红脸庞的老人冲上前。珍荣本能地护在她家小姐前面,但老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他扯住连夫人的手腕,怒气冲冲地大吼:“陈杏云,你把你儿子藏到哪儿了?藏到哪儿了?!”

    连夫人在他连珠炮似的怒吼中惊呆,满脸茫然地看看他,又看他身后的人。

    拄着手杖、戴着金边水晶眼镜的老者走上前,平静的语调充满威严:“柳川,心平气和地问。都是一把年纪的人,别给下人看笑话。”

    愤怒的老人狠狠甩开连夫人的手,转向戴金边眼镜的老人,声音气得颤巍巍:“大哥,她这辈子就没对我说过实话!你来问她,她把她的宝贝儿子弄到哪儿去了。”

    砚君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这两位老人就是人称二陈的北方商魁。戴金边眼镜、拄着手杖站如泰山的老人是连夫人的长兄,鼎鼎大名享誉北方的商人陈松海。比他魁梧高大、愤怒得涨红脸的老人,是陈家第二号人物陈柳川。

    砚君正暗自端详时,男人们中间又发生小小sao动,一名身穿淡银色长裙的少女分开人群向前走来。陈氏兄弟带来的仆人们自觉为她让开道路,在暗色衣服、脸色阴沉的男人们中间,她像闪闪发亮的一叶扁舟,破浪向前分开晦暗的大海。

    少女挽住陈柳川的手臂,安慰愤怒的老人,“爹,有话也别在这里说呀!”语调带着落乌郡口音,清朗干脆掷地有声。砚君看着她银色的长裙直冲到眼前,心砰砰直跳,暗想:难道她就是连夫人的侄女春岫吗?

    陈柳川爆发的情绪瞬间被女儿的意志力安定,将一腔怒火吞回肚子里。

    砚君细细打量陈柳川的女儿:柔软的长发,挺拔的眉峰,炯炯有神的双眼,白皙的脸颊和微微颤抖的嘴唇,银裙少女漂亮得仿佛在闪闪发亮。砚君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发掘春岫的影子,从她眼角眉梢找到诗意,从她目光里找出书斋中的知音。感觉到砚君的目光,她眨动眼睛望向砚君,神态却是相当的不客气。

    连夫人干巴巴地笑道:“秋岚,你也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女绷着脸向她打声招呼,仅仅是冷如冰霜的“姑姑”两字而已。砚君听她的名字叫做“秋岚”,知道她不是春岫但必定是春岫的姐妹,虽然有小小的失望,但更加好奇他们一家人急吼吼地闯到连家、马不停蹄地赶到戏楼里兴师问罪,是什么缘故。

    陈松海提起拐杖向门口点了点,一群人心有灵犀似的,宛如潮水静静退却,连夫人也带着她的丫鬟们跟上去。秋岚搀着她父亲陈柳川,一个转身正好面对戏楼的二楼。

    不速之客们没有注意到二楼还端坐着一位看客,知道谢雨娇在那里的连夫人和丫鬟们,也忘记她的存在。不知几时,谢雨娇站起身向楼下的众人俯瞰,这场闹剧从头至尾尽收她眼底。人世的喧闹让她脸上恢复了麻木,好像从来不曾为舞台上的樊梨花哭过。

    砚君看到谢雨娇紧抓着二楼的栏杆,似乎双手不紧紧地抓着就要栽倒下去。谢雨娇的眼睛像检阅大军一般,漠然地看着人群以默契的秩序向楼外退却,直到看见秋岚,目光像是凝固。

    秋岚也看到她,步伐霎时僵住,好像一刹就认出她,又好像半晌拿不准是不是她,迟疑地嘀咕一声:“雨娇?”

    谢雨娇像是有特异能力,能从秋岚的嘴唇蠕动上读出自己的名字,于是慢慢地转身后退,退到一楼众人看不到她的地方。

    秋岚搀扶她父亲向外走,一路上又盯着二楼看了数次,但再也看不见那个面目似曾相识的黑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