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瑶池仙台（二）
我本闲云野鹤，天地间自在来去，酌酒吟诗，扶风弄影，几子黑白棋，几本荒唐书，于离恨天外醉生梦死而已矣，然身居神班之列，怎可不行神尊之事？今触怒帝君，更令我夜不能寐。我本无意权术，无意参与六界闲杂琐事，切愧为神尊之位，愿自化一处罗敷夜歌，绝世六界，终日折花，浑噩度日，不再出世罢了，愿恩准。 长玄霱宫上神珩云，拜谢。 ——珩云《辞别书》 那大概是珩云漫长一生中头一次、亦是唯一一次摆低姿态，即便只是一纸文书。 除神班，夺封号，逐出中央钧天，永生永世，不允其再踏入半步，这便是当年帝君在“六野四海之乱”后对珩云的审判，因着珩云的随性心性以及一人之下的尊贵地位，他曾固执地以自己的名号来作为封号，古往今来，他是唯一一个，因此，褫夺封号一条便省去了。 瑶池仙台，便是当年放逐珩云之地。 事实上，这也仅仅是个形式罢了，除了神班之列再无此人，神界之内再无此形，失了神尊这个头衔外，珩云，仍作为实际意义上的神尊存在着，存在于六界生灵的意识认知里，独自避世在罗敷夜歌中。 我是没兴趣了解他与帝君之间有何渊源，也不至于胆大包天到真去询问，但珩云竟告知我，此事，我深深牵涉其中，有脱不了的干系。 我自问没那么大的本事，也没那么长的寿命，在当年牵涉入“六野四海之乱”以及放逐珩云两件事中，那可是距今已有千余年的事，而我如今不过两百余岁。 后来，他的言辞中又涉及东泽仙洲，却始终蜻蜓点水，每每我欲深入，他便避而不谈，其理由是“如今我只能相告一部分”，真真是。 “那么，神尊今日带我来此，恐怕不止是告诉我这些陈芝麻烂豆腐的事吧？以神尊的性格，想必也不会只是单单为了诉说而诉说。” 我躺在芳草萋萋中，任由妃衣浅扬，同低霞融为一色，珩云则在不远处的雀仙台静观池中寒鲤。这寒鲤乃瑶池独有之物，通身银蓝，金目如电，能吐雾，喜白莲，实乃缥缈除尘之仙物。 此时此刻，寒鲤雾起，氤氲触天，与抛落日光照相辉映，珩云便在这一寒一暖，一阴一阳，一虚一实中，沉眸以对，白袍凝辉。 如此玉人，四海八荒，再不复见。 “你这话说得，很了解我似的。”珩云稍稍转头，薄雾中，神情并不真切。 “神尊的性格——虽然平日里总是嘴不饶人，但其实很好懂。”我仍卧于草堆堆中，掐着身侧的娇花。 殊不知，我这随口的一说倒引得他发了笑。 “破音美人果真是个妙人。” “神尊这话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我掐下一朵花，不满地朝前方晃着。 珩云望着我好一会儿，继而朝我走来，弯下腰，轻轻拿过我手中的花，一脸笑意地将其别在我发间，一双眼似要溢出水来。 莫名地，我心跳竟突地快了起来。 我就这般与他对视着，良久—— “真是艳俗啊。” “……” 我发誓我对他积攒的所有好感清得一干二净了。 倍显淑女地取下发间花儿，优雅地将其碾碎，起身，拍屁股，淡定自若地举足离开，本想走出个分花拂柳的调调，谁知，恰如同当日罗敷夜歌中一般，越想装出一些什么，越是无法如愿。 简单来说，踩滑了，摔了个狗吃屎。 珩云倒一脸喜闻乐见，作惋惜状道：“唉，谁让破音美人不等我把话说完呢？” “您曰。” 脸朝地，屁股朝天的我深觉此生无爱。 …… 从瑶池仙台回来后，我便食不知味了，珩云也不多说，命婢女放下饭菜便回了他的房间。 珩云才回神界多久，竟从刚开始只有青昭拨过来的仅数名仙童婢女到了如今各类差事人员充沛，定是帝君授意。 “晏珺，你是极为特别之人，你的存在对于整个六界来说，是不被预料的，但这种特别，是好是坏，全在你。” 那时我的唯一反应便是：他又在说这种奇怪的话。 在我看来，我的特别之处便是毫无特别之处，不过，如若真如他所说，那妖魔现身东泽一事也说得过去。 如此，他将我留在神界又意欲何为呢？做一个大胆的猜想，帝君对于他私自回归神界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后又不了了之还拨派下人伺候，是否与我的“特别”有关？ 我平生最烦话说一半的人，譬如这件事上，珩云那种欲言又止，不完全点透，大有一种“天机不可泄露”之感，着实令人抓狂。 “咕——” 不争气的肚子！ 我着实饿着，却实在不欲进食，珩云让我不要多想，他今日告诉我这些事又如何不叫我多想？且东泽大水之灾未过，陆深是神兽夫诸一事我还未向应长天深问，我却无能为力，被困在这神界长玄霱——这的确是某种意义上的“困住”，实乃身不由己。 这夜，霜月出云，星带如川，午夜梦回之时忽觉窗未合，风送进来，有些冷人，若不是今日，我竟不知这中央钧天，离恨天外，也有这如同下界的冷暖变幻。我极不情愿地去关窗，当触碰到屋外空气时，像被刺了一下，屈了屈手指。 “奇怪，今晚怎的尤其的冷？冷得刺人……” 我下意识探出头朝外部张望，入夜的长玄霱水墨丹青，格外美好，宫宇流墨，夜华如海，云絮星辰散布在各楼阁之间，随风摇曳。静谧，深沉，一如这宫殿的主人——不说话的时候。 兴许是风凉，兴许是月圆，兴许是夜美，渐渐地，我睡意消减了，想着如此良辰美景，如若不好好欣赏一番，岂不辜负？于是，我随意披了件月白披肩，踏着夜半凉风出了门。 “好冷好冷！早知道披件大氅出来了！怎会这样冷！” 我拉紧披肩，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似乎不觉间已近长玄霱前门了。 “怎的越走越冷了？” 看着远处的宫门，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气，这般冰冷，倒让我连御风都不大敢。 夜风愈发强劲了，正欲转身去到别的地儿。 “应长天，你是个什么东西，让开！” 一声厉喝忽起，自长玄霱宫门直传到我耳中，惊得我手一松，月白披肩就这样被风卷上了空，倒真与月华融为一体了。 长玄霱宫，珩云地界，谁敢如此放肆？且他竟对应长天这般出言不逊？ 也不管什么天寒地冻，烈风如锯了，我忙纵风朝宫门处飞去。 “在这云界内这般大呼小喝的，可不好。” 我不是傻子，自是不敢直接上前，于是躲在柱子后窥视着。 应长天蓝衣正如此刻夜景，毫无惧色地立于长玄霱宫门下，手中不时抚弄着天公絮的琴身。 与其对峙的，是一男一女。 男子玄袍墨发，猩红眼眸尤为瘆人，女子雪肤霜发，接近月白的浅金香桂裙，恍若遥居月中的世外人，而定睛一看，那女子周遭的云雾，竟都凝结成了冰霜，并仍疯狂地往外延伸，似是在想应长天，不，整个长玄霱示威。 今夜的寒凉，怕因为她。 “两位神尊，趁着珩云尚未发觉，请回罢。” 神尊？竟来了两位上神？ “哼，那个丫头就在长玄霱，你别当我们傻。” 那女子冷冷开口，一副洞察万物的神情。 “难不成，步月神尊想要搜宫？” 步月神尊？是那位步月千华？ “那倒不必，因为……” 那女子同玄袍男子对视片刻，突然袖袍一挥，一道金光霎时间朝我飞旋而来，我足下一点，跃至屋檐上 “咔——” 那足有三人环抱般粗大的朱漆柱应声断裂，我所站处的房檐眼见着便要坍塌，我忙往后退，心下一急，脚一崴，那裸露出的尖锐木材直直插穿我左部小腿，疼得我牙关一紧，额间冒汗，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鲜血横流。 “老鼠总算出来了。” 玄袍男子眯起双目，沉声道。 “既出来了，便没有你应长天什么事了，带人。” 语罢，两人作势要来擒我。 “两位止步，在下无意冒犯，也请二位莫要得寸进尺！”应长天一手拦住，语气不善，随即又看向我，“晏珺，走！” 应长天虽为仙君，又哪里是堂堂上神的对手，不等应长天出招，玄袍男子便一把拧住其衣襟。 我挣扎着欲站起，可小腿处的钻心疼痛并不能让我如愿，紧盯着逼近的女子，我自不量力地朝她挥出风刃，不出所料，她伸出食指轻轻一晃，便化开了我的招数。 “垂死挣扎。” 她捻了捻手指，倨傲地说着。 “我真是后悔今夜饮酒过甚，错过了这场好戏。” 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的心，竟有那么一丝安稳。 那时，珩云手中还提着酒壶，站在我身后，云袍夺夜卷起酒香荡漾，目如黑玉若有星罗棋布，男儿如斯，胜过这世上最妙的丹青。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我触目惊心的小腿，对着那步月千华冷声道：“考虑到你们神尊的身份，此事就此作罢，现在，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