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我有清风与明月
一年多前,小山村里来了个年轻道士,骑着青牛,一边牛角挂着柄看起来不俗的长剑,另一只角则挂着几本道家入门书籍。 年轻道士很和气,到了这个百户人家不到的小山村,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了一天,看着日头东升西落,看着村中男女、黄发垂髫进进出出,只是淡淡笑着。 直到,夜色颇深,老村长看到无去处的年轻道士,蹒跚着步子走到村口,“小道长,要不今晚到小老儿家落脚?” “好。”年轻道士微微笑着,一手牵着青牛,跟着老村长来到破落的土屋中。 就此,在这小山村里安居了下来。 白日里,他一边在山头放青牛吃草饮水,一边持着自己那柄天下第一的符剑,劈竹伐木,折腾了好几天,才在离村落不远的山腰上扎起了简单房屋。 过路的人总是问他,小道长,你这屋子可禁不起风吹雨打,怎么住人呀? 年轻道士还是笑,在他眼里,天地即是他所居,这所简单房屋,更是他来往路途中落脚之处而已。 心怀天地,何处无家? 村里人不懂,只是觉得这个喜欢笑的小道长很和气,倒也不排挤他。 每逢初一十五,年轻道士还在村口老槐树下摆上桌案,奉上纸笔签筒,给村中老少解签算运,不收分毫。 开始两三次,来来往往的倒是人不少,可愿意在他那里落脚算命解签的人,却是一个没有。 在常人眼里,那些仙人指路的算命先生道士,哪一个不是花甲之年,满头白发,这么年纪轻轻,若不是穿着一身道袍,还真没人愿意相信他是个道士。 直到,村中贫苦的二狗子,苦巴巴熬了半辈子,也没讨着媳妇,拿出死马当活马医的气概,硬着头皮让小道长算了一卦。 “抱柱待浪,可妻也。” 二狗子摇出这支签,两眼一抹黑,着实不明白其中深意。 年轻道士给他解释说,这是出自于典故,讲的是古代一个人,与心仪的女子约好在桥上相逢,结果呢,那天涨大水,男子站在桥上,一直不离开,就为等那女子,直到被淹死了。 粗鲁汉子二狗子一听就不乐意了,自己厚着老脸来给你求姻缘签,你他娘的给我说淹死了! 年轻道士笑笑,告诉他,你去村外的桥上,等到下午时分,就能遇到自己未来的妻子。 二狗子骂骂咧咧远去。 直到几天后,满面春光的二狗子扛着一大袋自己清晨去挖来的春笋,爬到半山腰那座简易房屋前,好好感谢年轻道士。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是二狗子那日在桥上救下的失足落水女子。隔壁村的老姑娘,只是眼光高,一直未曾嫁出去,被二狗子救起,倾心与他。 就这样,年轻道士在山村里也传出了名气,初一十五,村口老槐树下,总是挤满了人,上到九十九高龄的老人,下到刚出生的婴儿。年轻道士还是淡淡笑着,解签算卦,不受分文,偶尔在某些老顾客的强烈推送下,才勉为其难收下点田间山里的瓜果蔬菜。 年轻道士觉得自己活得很快乐,不用像以前在道宗里那般,每日便是修真习武证长生,连那些一两百岁的老祖师,也是每日这般念叨。 没了生气,没了那颗修真的真心。 修真修真,不就是在红尘俗世中,寻得一颗属于自己的真心吗?一生修真,何苦要为长生,修得本真,修得自然即可。 平日里,年轻道士便骑在青牛背上,一角挂剑,一角挂书,背上背着自己跟村中老人学会编制的小竹楼,悠悠闲闲,无聊时,或发呆,或捧起道家经典读一读,困了,就躺在草地上闲适睡一觉。 天地与我,就这般恬然惬意。 农忙时,年轻道士也会帮山脚的老农插秧挖田,换下道袍,穿上普通的农家衣衫,卷起裤腿,一起谈谈笑笑,在稻田里,深一脚,浅一脚,手把秧苗插入土。 方知此时退后才为进。 村里的小孩儿也喜欢这个道士哥哥,偶尔偷懒不想去隔壁大村的私塾读书,就跑到山上,骑道士哥哥的青牛,捣鼓捣鼓他挂在牛角上的长剑,偶尔性起,还翻翻那些看不懂,读不通的道家书籍。 年轻道士也是微笑,牵着青牛,在山地里漫无目的走着,听牛背上的小孩儿,说说村里谁家媳妇生了个小弟弟小meimei,谁家的小伙姑娘成了亲,谁家的孩子在私塾里被先生打了手心。 年轻道士,真的很快乐,二十余年修真,在此处一年,反倒没了出江湖时便是彩云滚滚,仙鹤翔鸣的仙人气概,平添了几分普通人的闲散。 这一日,年轻道士依旧背着竹篓,骑着青牛,嘴中横放这一片碧绿树叶,悠悠扬扬,吹着乡间的小曲儿——即春谣。 这是村里小孩儿交给他这位道士哥哥的,他很喜欢,喜欢吹给自己听,吹给坐下的青牛听,吹给天地万物听。 哞~ 青牛忽然沉闷吼了一声,原本低着啃食青草的牛头亦是抬了起来,看着前方的来人来客。 “道尘兄。”在对面山峦之上,横卧着一头通体雪白的大虎,虎眸眨动,光彩闪闪。 在白虎身旁,一个鹤衣羽冠的年轻道士站着,右手还在不断抚摸白虎的头颅。 山风漫漫吹卷,两个年轻道士的道袍俱是猎猎舞动。 “你就是最近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道一真君?”骑青牛的年轻道士问道。 鹤衣道士点点头,侧脸垂眸,看着身旁白虎,淡淡道:“道尘兄,我找了你这么久,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般一个小山村里隐居避世。” 被叫道尘的年轻道士微笑摇头,说道:“这天地就是我的家乡,我有何处可隐居?又有何处可避世?” “心隐处,便可隐居;心避处,便可避世。”在江湖上掀起无数风浪的道一真君缓声说道,忽而又问道:“听说一年多以前,道尘兄在群英会上对战不戒和尚,虽然战胜了他,但似乎是损伤了道心。” 道尘静默,不置可否,轻缓翻下牛背,取出腰间的短锄,细细挖掘面前的一株草药。 就这般,两座当世道教圣地走出来的两尊扛鼎之人,一个在山巅站着,俯瞰众生一般,一个在草地林间蹲着,采挖草药,如凡世普通人一般。 “道教最求修真长生,在和不戒一战之后,我想,我们妄图证长生是不是有误?为何不好好在这一场生命之中,做该做的事,活得本质而真诚。”
“在群英会上,我见过不戒的金刚怒目,也见过他最后的菩萨低眉。我知道,他找到了只属于他自己的禅佛道路,然而,我还没有。虽然我胜了他,但是在各自的心境修为上,我远远不如他。” “所以,群英会一战之后,我一直在淮南道、江南道两地游历,寻找属于我的修真之道。这一路上,我见过终身信道的普通老人,最后恶疾缠身,含恨而终,死前还在说,自己一辈子信道,到头厄运连连,白信了。” 道尘挖出那株草药,稍微抖去草根上的泥土,顺手就放进了背后的竹篓之中,继续说道:“我还见过恶贯满盈的强盗土匪,平日里,就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富绅,心情好,就开门施舍穷人,家里家外,都供奉这几尊道家祖师爷的牌位。偶尔家中有人去世了,还敲锣打鼓,热热闹闹请道士来做醮,驱邪超度。” “可是呢,被他杀害的人,又有多少?道家先师的牌位,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幌子,说不定后面就藏着杀人的刀剑。” 年轻道士骑上青牛,一边接牛角上挂着的那几本书籍,一边说道:“道一兄,道教修真,就追求一个真我,何必在浩如烟海的典藏里面寻找,还不如身入红尘,好好读一读人间世这本书。”说罢,道尘已经解下书本,抛掷给道一,“这是村里私塾先生的所著的几本闲书,可以看看。” 道一接过书本,也没翻看,搁在手头,笑问道:“道尘兄,你可知我来找你作甚?” 道尘摊手笑了笑,“总不是来听我讲大道理的。” “然也。”道一大笑,说道:“还有小半年,又是八大门派的论道之争,上一届你们道宗输给了银鹰帮,失去了八大派的位置。这一届,我们龙虎山也就出手,不能让银鹰帮这种下三流的帮派跻身其中。” “世间名利,于我如浮云。”道尘仰天大笑,又指了指挂在牛角上的那柄天下第一符剑,说道:“道一兄若是想借剑一用,随意借去参加论道之争便是,只是,事后还到道宗便是。不然,老祖找到我,还不那柳鞭子抽我呀。” “这可是天下第一符剑?!”道一沉声反问,“在你眼里,就是这般一文不值吗?” 骑牛而去的道尘取下牛角符剑,随手就抛给道一,大笑道:“道一兄,我相信你,一诺可比千金,这符剑可就不是一文不值了哟。” 缓缓骑牛而行,道尘又将那片树叶放置嘴唇边,细细吹响《即春谣》—— 晨起早,第一锅松花糕。 谁家小儿在哭闹。 娘卖糕,娘卖糕。 风过柳叶梢。 声声黄鹂鸟。 我自有人生逍遥。 山重水复知多少。 摘得树下一只桃。 乐陶陶。 我有清风与明月,其中意韵,何必向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