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正月初七的那天,年后返回公司的人从上午八点来钟就断断续续地由全国各地涌向顺德,涌向北滘工业园,涌向现代集团,涌向公司总裁何健锋刚收购不久的北通电脑集团公司的宿舍大楼。张杏梅从武汉市工农兵大街乘上卧铺大巴,回到北滘时,人似苍老了许多,或许是不善于打扮的缘故,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看上去比三十七八岁的女人还憔悴。在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跨进宿舍大楼时,吴鸣的歌声《爱不爱我》又勾起了她的辛酸。没想到带着向往和满腔热情到南方来闯荡谋生,堂堂一位华东理工学院的高材生,却遭受到种种歧视和鄙夷,性格倔强的她很伤感,这次回去过年的遭遇。在安置好行李,循着歌声到316房,见阿来用准备好的水果点心放在台子上招待来人,说着共同恭喜发财的话,吴鸣、陆城和****,不管是金科公司还是银科公司的,都像招待现代集团的员工一样热情,但对电热水器公司的就更为特别一点。张杏梅则也不例外,因为是陆城的老乡,加上****也是,而且下午又要返回容桂海尾,所以几个人决定中午“打边炉”。由阿来一手去cao办,像过年时和好几次有外人、女孩子来拜年时招待客人一样。拿出他在部队炊事班学来的手艺,令尝试过他手艺的人都赞不绝口。 “阿梅,吃菜,不用客气。”吴鸣说着把一大块草鱼rou夹到她碗里,为了搞活气氛就学《西游记》里猪八戒抢吃斋饭的语气:“客气啥,客气不能当饭吃。”说着几个人都笑了。张杏梅紧愁的心里似放松了些许:“客气我就不留下来吃饭呐。”为了显示她自身素质的高雅和北方女孩的豪爽,便端起大半碗山水啤酒:“来,借花献佛,我敬大家一杯。祝大家马年吉祥、龙马精神,两位老乡早结连理。”她在年前就听人传说过陆城与****的事,加上亲眼见他与林芝华的事。所以祝陆城与****的事是出自诚心的祝愿,别再像自己已被情牵已被情伤。说完看了看阿来,年纪轻轻却有这么好的烹饪技术,为人又热情、心地善良,便专一地祝福于他:“祝你心想事成,早日找到女朋友,烹饪技术更上一层楼。”“不行,我可不想再上一层楼。高处不胜寒,到时孤芳自赏没人品味我的杰作,那不就太没意思了?”阿来说完独自呷了一口啤酒。张杏梅听来似触动了她的伤心之处,心情顿时又黯淡了下来,但还是重新站起勉强地把碗伸过去碰了下吴鸣的碗:“临川才子,祝你马年行大运,佳作连篇,冲出现代,走入顺德,迈向全国。”吴鸣站起来也回敬道:“彼此彼此,祝你什么好呢?总说那些大道理和落俗的祝词,我感到难受,但愚人举拙。就祝你爱情美满、事业有成、靓丽新春又一年吧!”吴鸣说完,又把酒碗往她的碗缘一碰,仰头一气喝尽碗中的酒。再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扣住碗缘,无名指和小指各扣住小碗底,悬空着把小碗倒转,见没一滴啤酒滴落便道:“大家都把碗里的酒干了吧。”阿来听后立即爽快地喝了。陆城顿了顿,经不起张杏梅话语的刺激也饮了碗中的酒,****则借口下午要搭车而拒饮。吴鸣和张杏梅也就没再勉强她,只说:“有空就过来陪陪陆城,别让他闷得慌。”张杏梅这么说也是希望自己的老乡好自为之。有****拴住他的心,也免得又再做出出格的事来,丢了老乡的脸面不说,没准饭碗都保不住。“打份工不容易,能进入美的集团工作则更不容易,现在下岗的人那么多,凭我理工学院这么硬的牌子,也只能在现代混这一千八一个月的工资。可见时下工作岗位竞争的激烈和残酷。现实就是这样,我不管下个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都要去广州南方人才市场一趟。别老闷在现代集团金科公司,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白白耗费时间不说,也上不了档次,按说学院出来,对社会的实践期已过。我也该称一声老资格了,不能总窝在一个地方,在现代这棵树上吊死。你们说是不是?反正我已决定辞职了。看看那位年前公司聘请的本地人,中山大学毕业,开着小轿车上班的主任会怎么去做,我想集团那边可能很难放我。但强扭的瓜不甜,他们也应该知道其中的缘由,这么廉价的脑力劳动,是不能留住人才的。虽我算不上什么人才,但最起码可以保证不是庸才。”张杏梅酒后的话多,酒足饭饱后,仍然喋喋不休。 吴鸣燃上支烟,与陆城对吸着,阿来也参与到****与张杏梅收拾残局的战斗中。吴鸣吐出个烟圈,吃饱了坐着没动,觉得胃里面鼓涨得舒服,看着张杏梅端起电饭锅里的火锅底料汤要出大门去倒掉,便伸手制止:“别倒,晚上加点青菜和面条将就一餐算了。”张杏梅停下转身把锅盖好,放在吴鸣的床架子上层,听得他还在那“啊、啊”地虚虚实实地陪笑。听她谈话就多看了吴鸣几眼,那张诚实的脸面和古董似的镜架便深深地印在了她脑子里。在清洁工作结束后,陆城再次将《铁达尼号》影碟重放一次,意思是要****记住他俩在一起的日子。因为有金科的几位老乡过来看,凳子一下子不够,张杏梅就在吴鸣的床沿落座。两人离得近,就一边看一边闲聊。吴鸣自然是要午睡的,便躺在他的被窝筒子里面,直直地挺着像具僵尸,看看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疯子一般的爱情时,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张杏梅聊着。吴鸣仰躺着头枕在高高的枕头上,双腿显得极为无力,张杏梅每说一句话便转过半个身子来,听吴鸣说话时也同样扭头看着他的眼睛。 “回家去过年其实不过是种形式,说到底就是陪父母说说话,以前我没有这种感觉,到现在与我老爸老妈咫尺天涯,彼此声音完全隔绝的这一天,我才深深地懂得。说话沟通的需要暗念着生命的意义。”吴鸣忽地说其自身的感受,引得张杏梅想起去世快十年的父亲和多病依然活着的母亲。 “人有时真是奇怪之极,只有真的到生死离别,才能使人明白:父母的需求是多么容易满足,记得我父亲临终的刹那,我才明白。可是一切都已经无法弥补了,只有深深的愧疚和遗憾,让活着的我长久地寻求着逝去的父亲的谅解。只后悔晚了悟出这个道理,现在母亲多病,两个弟弟又正上着学,当要踏上南下的车门时,心有种碎碎的感觉,但又不得不上车。”张杏梅说着极力压低声音,于是头越来越低,喝酒后的脸红扑扑的显得可爱:“回去过年十来天,劳命伤财,也只是为了见见母亲的面,陪她说说话,要不然心里就会空落落的。这么匆忙来回一趟,只是捎来更多思念罢了。面对广东现在就业的趋势,不得不认真审视自己的能力。” 吴鸣极力控制着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想着她开始劝陆城的话,联系着她话里的意思,便直了了道:“你准备辞职离开金科?” “呣,”张杏梅重重地一点头,额前长长的刘海,在头急剧的摇晃中几乎碰到了吴鸣的脸上:“树挪死、人挪活。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换个环境对自己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熟悉了离开后有一段时间会怀旧的。”说着露出浅浅的笑。 “你什么时候去广州?到时帮我带份简历过去好吗?有可能的话,我也离开现代算了。”吴鸣说着来了点精神。《铁达尼号》第一张碟放完,在换碟片时,人就都从剧情中挣脱出来,各种各样的议论很快就充斥着吴鸣和张杏梅的耳膜。吴鸣用极为轻浮随便的笑声道:“但愿我们能比翼双飞,大不了你到哪家公司去做主管,别忘了带我去做个员工就是。” 张杏梅被吴鸣这么一开玩笑,竟觉得有点不自在起来,大大的眼睛看着吴鸣,自己也感觉到唇左边那粒极大的黑色rou痣在微微的颤抖,见阿来在身边站着,就尴尬地笑了笑:“你老婆知道了,不把我打死才怪呢。你女儿能饶了你吗?” 吴鸣笑声渐大:“没什么大不了,她们已经误会了我与潘莉的关系。再误会一次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就是多接几个电话,听她们捣鼓几声而已。”吴鸣话是说得非常轻松,但语音一落,那段时间心情沉重的感觉又袭上心头,脸上不再挂着笑容。为了避开听他说话的人目光的关注,便坐起来转身去找香烟。 吴鸣与潘莉的事,张杏梅从陆城那里或多或少地听到了些实情。不像外人不了解真像,只会指着骂狗男女一对一样,联想起去年大学毕业已在广州事业有成的男朋友,张杏梅心里就痛楚得直想哭,忘恩负义的家伙,一踏入社会就被老总的女儿勾去了魂儿。同在武汉市工农兵大街住,相隔才二百米远,都同时回去过年也没来拜访过一次,简直是狼心狗肺。在大学最后的两年是谁供他的?还不是自己供他的么?也真后悔当初瞎了眼,人和钱都给他要了,如今甩手了之,苦的只是自己的这颗心。张杏梅怕自己想的太多会感情失控,见大家又聚精会神地看着《铁达尼号》,便站直身子,转身对着吴鸣说:“等这个月我收了工资,陪我去买部手机好吗?我算过时间,刚好买了手机就可去南方人才市场应聘。你把你的个人资料简历多复印好几份,到时我帮你推销出去。”说完转身离去。
“不坐一下吗?晚上过来吃饭!”吴鸣点了点头,不顾六七个人在看电视,大声地叫道。陆城送****搭车去容桂海尾回来,他在过道里也接着吴鸣的话邀请张杏梅过来,并说很快就会去买菜,到时一定要来。 张杏梅回到了311宿舍,小靓仔和郭芬还没回来。当把门轻轻关上后,泪水就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回想着家计的艰难。靠街道办为她完成了学业,大学里节衣缩食,大三开学时认识了老乡也就是同一条街道上住的付辛仁。由于家庭同样遭受下岗的重创,经济拮据。既是同乡又是同学,两人很快就走到一起,而且在付辛仁甜言蜜语下,在武汉理工学院的那片密林草地上,把一个女人仅有的第一次郑重地交给了他。大四两人信誓旦旦地别离,开始还有鸿雁往来,半年后便泥牛入海似地难得一信。以为他对学业的专心和对事业的赤诚,张杏梅一点都未发觉。原来是付辛仁现在所在公司总裁的女儿被他追上了手,只将比他大三岁的张杏梅当jiejie来看待。走入社会挣取人生第一桶金后的不久,为了与付辛仁方便联系就寄钱给他买了部手机,她省着抠着借用公司的电话用。另外每个月都要三五百元地寄给付辛仁,免去他衣食的后顾之忧。为了他母亲的病和两个弟弟的学业,张杏梅这几年来只买过两套像样的时装,冬天一套夏天一套,更多的是为了去应聘时穿。这次回去过年,终于看清了付辛仁的嘴脸。她回去前到找过他,他在公司里很忙,见不到人,只在电话里告诉她不回去过年。但当大年初一打电话过去到他家拜年时,竟是一个陌生的女子接的电话,当张杏梅劈头盖脸地说完一阵恭喜的话,对方却冷冷地问她:“你是谁?”也许两人都是女人的缘故,当张杏梅反问对方时,对方那娇滴滴的声音如晴天霹雳地打击着她,告诉她付辛仁是陈世美一个:“我是他的同学程祥燕,你是梅姐吧,我待会儿告诉阿仁好了,你既然已回到武汉,有时间就过来玩吧。”张杏梅听完,一种深深的悲凉从此在脑海里挥抹不去。按说可以过完元宵节来上班,因为工艺科事情在年关前已结束。但与程祥燕在电话里的对话,迫使她不得不极早地踏着故乡皑皑的白雪,落荒而逃地挤入南方这艘负载千千万万打工者人生的航母中,找寻她的人生轨迹,或偶然或必然地在失意彷徨之际遇上陆城、阿来和吴鸣他们浅浅的安慰。想着自己的遭遇,张杏梅觉得压抑、不公、屈辱、迷惘以及不安全感等内伤都进入了她的内心世界。想大声痛快地趴在谁的肩头上痛哭一回,却已找不到人选。 青春漂泊的旅途,苦难总是如影相随。在没有人能抗拒得了,一个遍及千家万户的打工时代里,心与心被冷落和遗忘后死灰复燃的情景,心与心之间便是最好的慰藉。正是因为张杏梅一句要吴鸣陪她去买手机的话,两人麻木的神经又被奔涌着激情的血,点燃着另一种激情,洗濯他俩枯燥的内心。这样一来,使得吴鸣渐渐淡忘了和潘莉的故事,走出一个阴影又向另一个阴影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