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1899年2月3日,在北京西城小羊圈胡同(现小杨家胡同)一个满族城市贫民家庭出身的舒庆春(笔名老舍),在他1936年写的代表作《骆驼祥子》一书中描写虎妞死后不久快撞上刘四爷时的骆驼祥子,曾有这么一番富有哲理的话,用到相隔近一个世纪的许多年轻人身上乃是那么的有效: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是养不出牡丹来的。的确没错,潘莉在打工族的世界里,已被顺德遗忘,遗忘得连心情都像冬日灰暗却迟迟不肯黑下来的天一样,要将她遣返故乡,去面对所有的现实给予的教训——按阿来所讲:潘莉不是块打工的料,在顺德打工她将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的温饱都解决不了,亦不会把手中的钱计算着花到月尾,二是不会及其耐心的工作。如果生活在另一个阶层的话,凭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和迷人的魔鬼似的身材,顺德会暂时留住她,并用别墅、小车把她拴住,成为在顺德有另一种生活方式的人,但这种靠面皮挣来的“幸福”不会长久,因为青春有限。她今年十八,明年一定会是十九,,过上三五年就会被另一代人淘汰。所以,又会自自然然地被承包人遗忘,也就是被顺德遗忘。 陆城经过那晚的摔打之后,如霜打的茄子,腰板不知是痛还是精神不振,总没以前那么挺拔,话也不多,或许这都是林芝华的离去而给他造成了精神上的打击。脸上不再露出淡而不厌的微笑,让人猛地一看,好像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他似的。上班、下班,饭堂、宿舍,他的每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最糟糕的形容词,颤悠颤悠的一天一天而过,在阿来和吴鸣之间渐渐形成一种新的隔膜和别扭。用自身的实例劝潘莉悬崖勒马,别误入他人的二奶之列。 “一个人所受的教育,会影响他的一生。美国历史上第三十四位总统艾森豪威尔的母亲在他像你这个年纪时教导他:人生如手中玩着的纸牌,发牌的是上帝,不管怎样的牌,都必须拿着,你能做的就是尽你的全力求得最好的结果!他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平民家庭走出,一步一步地成为中校、盟军统帅,最后成为总统。为什么?那是他承袭母亲当年的教诲啊!就像你一样,也该如此。”吴鸣看着潘莉红肿着刚哭过的双眼,把心中的委屈对她略略地说了几句:“记得那次献血你体检不合格很恼火,后悄悄告诉我是有‘朋友’来拜访。从你敢对我说出个人的秘密,我就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不能,我看着你的脸就想到我孩子的脸,绝对不能亵渎灵魂。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来,潘哥,你可不要把我又驱逐到野兽里去。你既然选择了回乡的路。我想你是对的,这对我们都有好处,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做一对永远痴情的忘年交好吗?”美的海岸花园大门前,趁阿来去买饮料时,两人静默寡语多时后,吴鸣终于打开尴尬的局面:“再过两天春运就要开始,这时回去正好。” “明天只是今天的继续,我不知道明天是否还会承继着今天的委屈,心被人搞碎了的滋味,不知你曾经尝试过没有。我知道你恨我给张琳打过了电话。那是为你好,为你鸣不平,哪知却使你恼怒。这是我所料不及的,令我惭愧万分。为了不影响你的家庭,这也是我执意回梧州的一个原因。当然,我妈说给我在南宁找了份工或回去继续上学。老顽童,你放心。我一到家就再给张琳打电话,告诉吴恬爸爸是爱mama的,永远不会离开她们的,好吗?”潘莉说着泪水又霹雳啪哒地由腮旁满到地上,也不用手去抹,他知道今生也许是最后一次在吴鸣面前流泪,任它流吧。留着心里反倒觉着痛快,似把出来到顺德打工第一天至今的委屈,全都流到顺德这块急速发展的土地上,然后带着无需敷衍别人的看法回到故乡,总结在外半年来的经验,把生活的肥料施博施均,过好以后的每一天。 “潘哥,我不怪你。别太自责好吗?只是当时听到吴恬说我为他找了个后妈,我觉得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才大光其火。其实,也可见我浅薄的修为,没有一点定力,往后还要好好修养,你呢也一样。”吴鸣说着,四只红眼睛对视,好想要在空气中激荡出火花。手里捏着纸巾在她脸上沾着泪水,湿了又换上张面巾纸在自己眼角上拭拭,再去给潘莉脸上拭着:“俗话说得好: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思有时。勤俭是要的,但也别太抠搜着自己。到广东来,你已尝试到没有时困境的生活,回去不管是继续念书还是替你父母守着鞋摊,疑惑找份工作,都应珍惜所有的机会。有时间我们经常联络,我希望的潘哥是积极向上的潘哥。开心点,好吗?”吴鸣说着先笑了笑,虽很苦涩但终究是笑。 潘莉看着阿来拎着袋水果和几支饮料,和潘莉命运一样被下岗的“小朋友”也背着包裹要同返广西,两人同时过来时,努力调节着双眼,制止不争气的泪水儿往下流,露着既哭又笑的脸,尽力控制着不安的神态。一时扬起脸对着晌晴的蓝天,看着东边泛红的天空,恨不能把自己融入其中,永远不离开顺德。 “你们同路,路上看着点。潘哥就交给你了,小朋友。”吴鸣接过阿来递过来的矿泉水,对“小朋友”缓缓道:“你们是同学,出来打工是同事。这次回去又是同路,祝你们一帆风顺,平平安安!到家立即打个电话给我,也好让我们放心。” 潘莉和“小朋友”听着点了点头,眼睛依旧没离车道,阿来觉着热了,把外套脱下扔在大行李袋上,伸展了下四肢,肢体被紧身的上衣裹着,显出被岁月铸锭成型的健壮:“看着你们搭车跑长途,我就想起当兵时上车的情景。常暗地里傻子似的嘲笑自己那时真傻,楞头磕脑的惹下一串外号被带到连队去叫了两年。”阿来说着又像平时那样贪嘴恶舌起来,全然没有送别的情调:“大山里长到十七岁,从未见过客车,在集中人员后准备上车,又被送行的人给冲散。我一时挤不到车门前就从窗户上跳进去。虽行动比猴子还快,但还是被连长看见了。当时也没说啥,等车驶出县城离开了送行人的目光后,连长要求司机停车,单独要我从车窗爬出去,然后叫我的名字,‘起步走、立正、上车’,然后才开车赶路。连长说,这是军车,不从车门进便不算数。部队里不要猴头猴脑的猴哥,猛一听就觉得格外亲切。你俩不说声猴哥再见吗?”大家都讪笑着,友好地看着阿来。 “难怪上次你把我的手机号留给别人,我一接电话,对方就狠劲地叫猴哥。一时把我给搞晕了,原来是你这猴子的大哥。”吴鸣说着把矿泉水朝他身上洒了洒,正想接下去说,只见阿来扬手朝左边一指:“车来了。”吴鸣一看,果然是在车流中有挡风玻璃贴有梧州二字的大巴车。 当绿色的大巴停稳后,车门打开。潘莉和小朋友先上车坐定位置,吴鸣和阿来把行李放在车门边的大铁箱内。售票员将箱门落锁后,大巴便启动了。售票员一上车,车门便啪地关上,稳稳地向前开始了滑行。吴鸣和阿来朝黑色的车窗前挥手车又忽的停了下来,潘莉整个泪人儿似的冲着小跑向过来的吴鸣猛扑过去,吴鸣张开双臂迎着她搂着,觉得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要同她一起软在地上。 “老顽童,我爱你,永远爱你!”在售票员一阵紧似一阵的催促声中,潘莉仰起头重重地响响地吻了下吴鸣苍白的双唇:“我会等到那一天!”说完双手掩面挥泪如雨地冲上大巴,留给阿来嫉妒的一幕。吴鸣看着大巴渐渐的远去。在爬行到三洪奇大桥制高点时,太阳正冲破天际照到了他的脸上。被万道金光一晃,好像恶梦初醒时那样,觉得又回到了一个新的生命里那么可爱。语言是人类彼此交换意见与传达感情的工具。在潘莉离去刹那的那句话,吴鸣张大了嘴,老半天也哼哈不出一声,只是眼神中把一切都说明,把载她而去的大巴已深深地溶入了他的眼睛,直到永远也无法从记忆里抹去,那就是离别。 送走潘莉的这天,吴鸣没上班。当阿来叫来辆摩的要他上车时,他说在公司里已请了假,便独自一人慢慢步行地回北滘港。他先从桥下横过马路。然后就沿着堤岸朝生活区走去,他想今个自己个自己放个假,不去管那套涂装设备。今天有天大的事也由明天去顶着,今天一定要把心情梳理好:潘莉在时决定不回家去过年,这时该不该回去亦难定断。公司目前处于半停半产状态,虽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在现代集团里来讲,电热水器公司若说倒闭就倒闭也不是没可能的。涂装喷涂线设备安装还是打着集团的名誉,看来过完春节挣扎不了多时肯定就会倒闭。如果公司倒闭回去过年又出来,在黄青不济的时候,日子一定很难过。离开妻子张琳和女儿吴恬四五个月,回不回去见他们都一样。像刚出来时一别还不是一年多?昨天问过妞妞、豆芽、白娘子她们,都决定不回去。阿来、陆城已决定好了不回去,把锅碗瓢盆都备齐了。阿来的理由是:来来去去觉着挤得累。当兵时没回家过年,在部队里还有个约束,觉得这个年不回去过,有这么多人伴着,爱上哪儿就上哪儿,还是件极大的乐事呢!再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吴鸣一定教会他踩自行车,所以决定不回家。陆城则是很不甘心失去了林芝华,觉得留下来也许是个纪念。再则打电话与在容桂发廊里做事的****老乡联系过她也不回家过年,就决定两人同到一起来过年。吴鸣考虑到这些,加上手头确实紧巴巴的,就狠心一咬牙:不回去过年!反正设备科要留人下来配合厂家安装,就承担起这份责任来。让阿富、阿平回家过个团圆年。也算是工作热情,好好表现下他以公司为家的思想。没准年后报纸上一经披露,还能弄上个职位也说不定。更重要的是想趁机调到集团总部去,因为上个月已把设备科划分到了公司,很不理想。
吴鸣决定不回去过年的原因很多:首先是恼张琳不分青红皂白电话里一气吵闹与潘哥的事,电话沸沸扬扬地吵到北京的二姐那去,第二是为年后跳槽做好准备,利用休假时间去物色公司。第三是看在同宿舍都不回去的份上。更多的是那些娃娃们都可以不回去过年,这感动了他。最后是想借正月之机与梁峰、陈光容联系,发出最后通牒。行与不行一句话,敢叫马仔来找,那就是没得谈。想是这么想,真的做起来吴鸣还没那份胆量,好几次不是喝了酒连握电话的手都会发抖。想着自己的软弱,吴鸣觉得前程渺茫,一种自卑、绝望、羞愧和受人嘲笑的感觉一齐向他袭来。或许,这就是他所谓的人生挫折吧。 也不知游荡了多少时间,吴鸣觉得双腿发软,醒目地环顾下四周:咦?怎么到泄洪排涝闸来了?从三洪奇大桥到这里除要经过工业园生活区外还一定要经过现代集团南大门,挨着锡山公司才能到这儿。吴鸣仿仿佛佛中记起来是没经过工业园,是快到工业园生活区时下了路基、横跨马路,经过信用社银行大门一朝东走才到了这儿。吴鸣想着他的行为便自言自语:“行尸走rou。” 说完在大腿上一拍,掏出烟来,云烟烟盒里只剩一支,便把烟叼在嘴上点燃,然后把空烟盒狠狠地朝水渠中扔去。吸了几口烟,感觉头重脚轻,他才记起还没吃早餐,烟吸猛了自然头晕,于是就地坐下。看着烟盒在水中不停地打着转转,当烟盒落水掀起的涟漪渐渐消失的时候,水面上便冒出一些小鱼忽聚忽散、忽来忽去地追逐着水角莲或小片的水草,一边吐出些气泡。水闸这时正关着,水流相对比较稳定。小鱼有时结成了队,有规则地在水面张开着小口。稍大些的鱼藏在深处,偶尔一露背鳍,跳出下水面,又忽闪着潜入深处,给水面留下个漩涡,把平静的水面弄得碎纹片片。吴鸣捡起块身边的石子,手还未举起,那些小鱼便忽闪地躲得无影无踪。吴鸣于是把举在半空中的手停下来。待小鱼们又路出水面成群结队时,便狠狠地照它们扔去,似乎看见又似乎没看见小鱼跃出水面的样子,只注意脚下水面已激起层层波浪。又似看见与潘莉等丫头在西海边用薄薄的石子打着水漂,六个、七个老远就飘到了江心。随着浪涌过来一冲,石子便沉入海底。如吴鸣被她偷去的心,而隐藏的无影无踪。 水面不知什么时候又平静下来,在石砌水泥封好的岸边。吴鸣将头探在水面照了照。虽看不清楚个模样,也觉着是愁眉苦脸、垂头丧气得紧,人活着有时被钱赘着心里太沉重了,自己不是个懒惰之人,因为懒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并立,懒人可将一切能出卖的东西随时出卖换成金钱。梁峰和陈光荣这样不就是可以出卖的东西?那自己不就是个懒人?想想又觉得这个推论不正确,因为包含着报复的成分。那究竟又是什么呢?吴鸣已想不出,觉得身上燥热就把外套脱下,只穿件衬衣。忽想起是冬天,冬天也能见到游鱼?顺德的冬天比家乡的春天还爽。不错,顺德真好,南方就是南方,决不能因与潘哥这段挚诚的情感而放弃顺德到东莞、深圳等地去。虽然这份情震撼着他的灵魂,但得与失之间还是要慎之又慎。别轻易滑入感情沼池的漩涡里去,离开顺德而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