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长安风云(四)
来人正是蔡佑。却说宇文泰昨夜得到蔡佑禀报,得知李辰愿意投靠,不由心中大悦。却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安排在馆驿的眼线急匆匆地前来报告,不知何故李辰领了亲卫要去和宇文护火并。宇文泰不禁又惊又怒,他当即解了自己的佩刀,交给蔡佑,命其疾速前往,制止械斗,带两人回来丞相府。 蔡佑一路策马疾驰赶到宇文护府前,却见前面人潮涌动,堵得水泄不通。他生怕两人有什么损伤,一面挥鞭抽开人群,一边急忙大声高呼, “大丞相传兰州刺史李辰、征虏将军宇文护即刻晋见,不得有误!违者军法从事!有大丞相佩刀在此为凭!” 场中李辰、宇文护二人听了,不敢怠慢,忙向后跳开,各自收了兵器,并喝令手下住手。再看时,却见周围横七竖八躺下的全都是宇文护的人,显见是吃了不小的亏。 二人来到丞相府,于宇文泰座前伏地请罪。宇文泰拍案斥道, “汝二人皆为朝廷显爵,国之耾股,不知恭谨守法,反而私相械斗。以致京城震惶,物议sao然。欲置国法于何地焉?尔等如此胆大妄为,莫道刑戮不为汝辈所设?” 李辰顿首道,“皆因职下遣人去南方购粮,却不想途中被宇文萨保将军劫去,还打伤职下的下属。于今兰州缺粮已久,满城百姓皆嗷嗷待哺。盼此粮食,如久旱之望云霓也。职下上门前去讨要,怎奈宇文萨保将军万般推脱,只是不肯将粮草相还。职下一时情急,行事鲁莽,这才与其起了冲突。” 宇文泰问宇文护道,“可有此事?” 宇文护只得回禀道,“此或为属下所为,某实不知也。” 宇文泰又问李辰,“一共有多少粮食?” 李辰眼睛都不眨地脱口而出,“三千石。” 宇文护听了,只气得脸色通红,忍不住呛声道,“胡说,明明只有两千石!” 他方才言罢,就惊觉失言,只得面色通红地垂首不语。 宇文泰何等样人,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关节。他问宇文护道, “那领队行事的是何人?” “乃是督将侯伏侯龙恩。”宇文护只得老实答道。 “回去将侯伏侯龙恩打二十军棍!”宇文泰下令道。 宇文护心中一万个不愿,但慑于宇文泰的威严,只得拱手领命,“遵命!” 宇文泰回首对李辰道,“我叫萨保还二千石粮食与你,再从库中拨一千石一并与你。然你若有冤屈,当秉于有司,自会还你一个公道,缘何自相寻仇械斗?” 李辰只得拜谢领罪。 宇文泰下令,李辰因“私相械斗”降一级留用,仍为冠军将军、散骑常侍,余官如故。宇文护因“御下不严”亦降一级。 两人一时灰头土脸,拜谢领命。 李辰乘机道,“兰州百姓盼此粮久矣。今诸事已毕,职下欲明日陛辞天子,早日返回金城。”宇文泰点头道,“如此也好。大灾之下,民生困苦,诸多头绪,一州刺史确不当久离治所。”宇文泰命取上等精甲五十领,赏赐于李辰,又好言抚慰一番。李辰谢恩去了。待屋内只留下叔侄二人,宇文泰见宇文护面色犹有不忿,便道,“今日罚你,你可心服?”宇文护连忙拜道,“侄儿御下不严,当受此罚。只是这李天行如此桀骜不驯,久之必为国家祸患。叔父何不留之?”宇文泰摇头道,“此番吾广招天下之兵助战,仅李天行冒雪跋涉千里前来。故此人万万不可薄待了,否则冷了天下豪杰之心。”宇文护道,“李天行此去,如虎入深山,侄儿恐其坐大一方,再难制矣。”宇文泰道,“天下之势,cao之在我。若我政通人和,兵精粮足,上下一心,试问谁可撼之?若自有不济,则天下豪杰多矣,又岂止一李天行?这李天行虽精通兵法,然则他前番破金城、杀李乾,已恶了天下士族。金城又偏弊一方,地贫人稀,吾料其难有作为。”宇文泰又看着宇文护语重心长地道,“汝自幼方正有志度,不严而肃。诸子侄辈中,汝最类我。于今诸子幼小,贼寇未宁。一旦事有不虞,唯汝可托大事,以成吾志!”宇文护闻言流涕下拜,“叔父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叔父定能扫平宇内,一统天下!萨保何德何能,敢当叔父若此!”宇文泰亲手将宇文护扶起,以手抚其背道,“汝方正严谨然易失之于刚愎,宽于待下然易蔽于群小。为上位者,必当襟怀宽广,行事有度、广纳谏言、刚柔相济。勉之,勉之。”宇文护含泪拜谢。宇文泰又道,“汝不擅戎略,那李天行深通韬略,所部又为天下强军,若能笼络之,必为汝一大臂助。”宇文护连连称是。宇文泰沉吟片刻道,“你妹子迦罗今年十五岁了吧,可曾许了人家?”宇文护惊道,“还未曾许人。叔父是想要将她许给那李……”宇文泰点头道,“不错。”宇文护道,“叔父已将那李天行一年之内由白身直升三品,若要笼络那李天行,有此足矣。为何还要将亲侄女相嫁?”宇文泰道,“你有所不知,今日天子召大宗令入宫,命查访适嫁之宗室女。”宇文护惊道,“天子莫不是想要嫁一宗室女与那李天行!”宇文泰点头道,“那日大朝,天子格外优擢李天行,吾便知其有招揽之意。这次居然下这么大的血本,想来当是那位皇后的主意。”宇文泰又道,“那李天行于我,或一鸡肋耳。然于彼则不然。我若弃之,彼定取之。瘦我而肥彼,此智者不为也。”宇文护道,“可那李天行明日就要陛辞离京了。”宇文泰道,“你回去先知会迦罗一声,再请你三位兄长明日去送李天行,当面向他提亲,把事定下来再说。那李天行也不是什么世家子,没那么多讲究。关键是不要让人抢了先。”宇文护领命回府,自按照宇文泰的吩咐行事去了。 却说李辰离了丞相府,带了一众亲卫得意洋洋地回到了馆驿。这次李辰大闹宇文护的府邸,最后不仅将被抢走的两千石粮食要了回来,还额外从宇文泰那里讹了一千石粮食。虽说官位被降了一级,但宇文护不也降了一级,而且宇文泰还给了上等的铠甲五十领。在李辰看来,粮食和铠甲比那个虚名的官位有用多了。 倒是李由听说李辰被降了一级官位觉得十分不安,他对李辰施礼道, “此都是由无能,连累使君受罚,由寝食难安也!” 李辰一摆手,“咳,这怎么能怪你。好在我们把粮食都要回来了,还多了一千石。你是不知道,老子打得多过瘾!不信你问刘镛。” 刘大郎在旁也道,“是呀李主事,那宇文四郎手下虽然人多,可都是乌合之众,被我们一顿打了个稀里哗啦,躺倒一片,可弟兄们连毛都没伤一根。” 李辰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赶紧收拾好行装,通知城外的大队。明日一早我陛辞了天子,就出发回家。这长安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了。” 众人轰然应诺。 第二天一早,李辰就来到皇宫向大统帝辞行。大统帝已经得知他和宇文护大打出手的消息,不禁心中暗暗高兴。却没想到李辰这么快就要返回金城,由于宗室女的人选还没有定下来,看来这次是来不及和李辰谈与皇家联姻的事了。而且,昨天李辰才刚刚和宇文护起了冲突,今天如果就宣布和他联姻,恐怕和宇文泰相对的意思也太明显了。大统帝对李辰好生宣慰了一番,鼓励他尽忠职守,为国效命。李辰连连称是,山呼礼拜而退。 李辰一行人出了城,与驻扎在城外的华部军主力汇合,押了粮食,一路西行而来。 队伍行至西门外十里,却见前面有人打马前来通告,“李将军,我家宁逆将军、羽林监蔡将军,和宇文大郎、二郎、三郎得知将军返回金城,特来相送,现在前面长亭相待,请将军过往一叙!” 李辰没有想到蔡佑会来送他,奇怪的是还和宇文家的什么大郎二郎三郎一起来。李辰略一沉吟,命大队继续前进,自己则随那人一起来到了十里长亭。却见长亭之外,高高矮矮立了数十个奴仆,除了几匹健马,还有一乘辒车。车身涂以朱漆,四面垂有纱帐,用一白色犍牛牵了,那牛毛色洁白光亮,辔饰精美,正垂耳俯首,温顺地立着。 “这是谁家的女眷,怎么也来这里?”李辰不及多想,就见数人从长亭中迎了出来,他急忙翻身下马。却见当前一人,形容魁伟,正是蔡佑。蔡佑见了李辰,一边行礼,一边笑道, “天行离之何急也?” 李辰连忙还礼,也笑答道,“兰州百姓盼粮久矣,故归心似箭尔。” 蔡佑一指身边的三人,“这位是宇文大郎,讳导,如今官拜持节、散骑常侍、车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那边是宇文二郎,讳深,现为丞相府主簿、尚书直事郎中;还有宇文三郎,讳轨。” 李辰一听宇文导官位在他之上,不敢怠慢,忙恭恭敬敬地以下属见上官之礼,施礼道,“见过宇文大将军。见过二郎、三郎。” 宇文导扶住李辰,道,“李将军不必多礼,我们兄弟来的唐突,失礼之处,还勿见怪。今日我们不论官爵,只论朋友之谊。你唤我大郎即可,也可唤我的小字菩萨。”言语温和诚挚,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宇文深、宇文轨也和李辰见过了礼,宇文深小字奴干;宇文轨小字七宝。 一行人进了长亭,谦让一番,才由宇文导坐了上首,然后李辰坐了客位,其余蔡佑、宇文深、宇文轨依次落座。奴仆们立即将酒菜摆了上来。宇文导举杯道, “早闻天行精通韬略,有孙、吴之风,吾等慕名久矣。只恨无缘相见,闻知天行今日上陇返回金城,特来一见。并忝薄酒以壮行色。” 李辰连忙也举杯谢道,“大郎此言,岂不愧杀李某。早闻宇文家九郎君,个个雅量高致,气度不凡,今日得见大郎、二郎、三郎尊面,幸何如之!” 大家笑着干了一杯。蔡佑举杯又道, “吾与天行颇为相投,怎奈天下纷乱,戎机万里,不知天行此去,更见何时?” 李辰笑道,“吾辈当戮力王事,整顿山河,缘何作小儿女态?” 众人不禁大笑,纷纷干了杯中酒。 宇文深、宇文轨也起身向李辰敬酒。宇文深为人耿直,出言问道,“不知天行缘何与我们四弟起了冲突?” 李辰有些尴尬地道,“这都是误会,萨保将军下属未明情由,便将兰州从南方买的粮食征收。我便上门去讨个说法。此事大丞相已秉公而决。” 宇文导见状,岔开话题道,“不知天行可曾娶妻啊?” 李辰心中一凛,道,“还未曾。” 却见宇文导把手一拍,“好极了,吾有一妹,年方十五,尚待字闺中。生的文静娴雅、端庄达礼。若能与天行结为连理,岂非天作之合?” 在座蔡佑、宇文兄弟齐声叫好。 李辰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竟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李辰明白,这显然是宇文泰的意思,但他不明白宇文泰为什么如此看重自己,这让他本能地有些警惕和抗拒。其实自从上次握手风波以后,李辰就明白也许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婚姻是无法随自己的心愿的了。所以他总是下意识地回避着这个问题,可没想到今天,他就不得不将面对这样一个选择。他犹豫半响,方才开口道, “这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某双亲高堂皆不知所终,如何成得了亲?” 宇文深听李辰话语有搪塞之意,不禁怒道,“我那妹子不仅花容月貌,更生得一幅好性子。难道还配不上你吗?须知多少豪门高官想要结亲而不得……” 宇文导挥手止住宇文深,对李辰温言道,“所谓婚姻大事,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言不差。然亦有一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天行一日寻不到令尊令堂,便一日不娶妻,那十年寻不到呢?此非长久之计,不若天行先行娶妻,若有了子嗣,一旦寻得令尊令堂,也可深慰其心。” 蔡佑也道,“丞相对天行另眼相看,兄切莫自误。” 李辰知道今天躲不过去了,只得道,“辰苟且零余之人,今日能得贵人青睐,喜不自矜,敢不从命?待在下回到金城,自会遣德高望重之人前来府上问聘。” 宇文导等闻言皆大喜道,“好好好,此诚金玉良缘!” 宇文导忙命人通报坐在外面车中的宇文迦罗小姑娘。原来迦罗听说要将她嫁给李辰,就央求几个兄长带她出来,想亲眼看看自己未来的夫君。她的几个兄长都很疼爱她,被她央求不过,只得带她前来,只是叮嘱她只能坐在车里,不能露面。迦罗掀开纱帐偷偷看了几眼李辰,只见他身材挺拔,目如朗星,虽有军人的豪迈,也不乏文秀之气,和外面流传的赫赫凶名一点儿也不搭界。小姑娘不禁脸色绯红,心口蓬蓬直跳。 李辰直觉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待他向车中望去,却见纱帐已经放下,只瞥见紫色衣襟的一角。这时,有一名婢女上前对李辰施礼道,“我家小娘叫我将这个香囊交于将军。”李辰接过香囊,只见红底的锦缎上刺绣着宝相花纹,里面充了芝兰,香气淡雅不俗。那婢女将香囊给了李辰,却是立在那里不走,李辰开始不明究理,后来猛地醒悟过来。女孩赠的香囊算是定情信物,自己应该有回礼才对。李辰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最后只得将自己的弓取出,交给那婢女, “某身无长物,仅以此弓相赠,礼轻勿怪!”那婢女低头行礼,接弓去了。 迦罗从婢女手中接过李辰送的弓,轻轻抚摸着弓身,满脸止不住的甜蜜。那婢女还在轻声嘟囔,“这李郎君好生吝啬,也不拿个贵重些的事物相赠。小娘的香囊可是自己亲手绣的呢!” 迦罗微微笑道,“他是个武将,赠弓是最自然不过。他要是有别的事物,那倒奇怪了。”说着,她轻轻拉了拉弓弦,突然惊道, “这弓这么软,我也拉得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