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劫难逃1
“三日之内,陛下定会召见府君,我与府君已然商定,此次,当以死谏之,以保全太子之位。若府君不幸命殒黄泉,我必从之。婴宁的几个哥哥,我已有安排,料想陛下再如何昏庸,也不至于株连我崔氏全族。婴宁虽非我出,然则膝下十余年,教之育之,最为我所不舍。此次崔氏在劫难逃,我只盼她能趁早离开,躲了这一祸。此时朝廷里边,都在看府君的态度,这少傅府外,不知藏了多少眼线。我将婴宁送到此处,便是要保她万全。你在此处观望三日,若是府君安然无虞,你便就待在楼中,陪她读半月书。若然府君不能免祸,市井传言不利,你便携带这枚玉佩,尽早将婴宁送至关陇长孙氏。长孙氏即便不认婴宁这一儿媳,他也该顾念当年与玉雁的一点情。” 送婴宁去往临秀楼的那天晚上,婴宁的母亲曾这般与宝月说。她初时以为,府君身为太子少傅,位高权重,又是名望清流,一等世族,天顺帝不至于如此不顾博陵崔氏的颜面,真就拿他治罪。等到第三日午时,少傅府与皇宫内院皆无消息,心下便松了口气,暗想府君已然无恙,谁知,便在当天晚上,宫内便传来了府君入诏狱的噩耗。 “若然果有不幸,我知婴宁必然不肯离开我与她父亲,独自逃生。你务必压下这消息,不叫她知道,实到万不得已,便将此物投入她平素喝的茶水之中。她服下此物,必然晕厥,你便趁此机会,将她送去关陇。这之后的事情,便尽在这两封信里了。” 婴宁自入了这临秀楼中,便足不出户,外头的事情,她自是一概不知。宝月暗地里安排车马,连夜想好说辞,写在纸上,欲第二天一大早,便携婴宁出京师,往西去。可就在第四日,崔氏的一个门房,不知如何知晓婴宁在此的消息,竟一大清早便赶在马车出发之前,奔到临秀楼来。 “家中既然出了事情,我自当回去一趟。”婴宁如此回告那门房。 那门房却道:“姑娘,夫人的意思,是希望姑娘前往关陇,履行与与长孙氏的婚约,回救府君。姑娘当尽早收拾妥当,早去一日,府君便多一分生机。” 与长孙氏联姻,原也是夫人的意思,只是,来此处之前,夫人曾叮嘱她万莫向婴宁泄露府君之事,怎么却派这门房前来报信。 “我要见母亲。”方才宝月的一番说辞还历历在目,而此时这门房匆忙赶来,又催她快离开京师,安知其中虚实。婴宁收起宝月写的那封信,说道:“家里定是出了事情。前几日我见哥哥们都回来了,为何母亲独独让我走?宝月姑姑,我一直信你,你为何骗我?” 宝月连忙摆手,举手比划着夫人的样貌,无奈婴宁不再看她,心中懊恼至极。又去拉她的衣服,可婴宁如何也不为所动,只一心要回去,她心力焦急,实在拗不过她。这十一岁的孩子,知道父母有难,如何能离了他们。回去是无用,留下,也未必能保住一条命。 婴宁回到家中时,母亲正在房中小憩。自端阳节后,她已有三日,不曾合眼了。昨日噩耗传来,她担惊受怕了一夜,现在,反倒心里妥帖些了。婴宁已然送走,博陵崔氏也托几个儿子亲自送信求救,事到如今,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到家的路上,在园子里遇到的几个哥哥已将事情原委都以她这个年纪能听得懂的方式,简短地跟她说了一通。“母亲见到你回来,必定十分高兴。”他几个哥哥还不知晓母亲将她送走的计划。 现如今,父亲恐有性命之忧,而崔氏,却仍固若金汤。即便天顺帝再如何残暴,也不至于灭了崔氏安南房,与整个博陵崔氏宣战。 “会高兴吗?”她已有些疑惑。她只盼宝月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不作数的,母亲不会想将她送走的。 日已过午,她如往常一般,伫立于母亲窗下等她。连日来的雨,停了片刻,没有了雨声,那些知了鸣唱,雀鸟啁啾,便尽数入得耳中。宝月依旧在离她半步的地方站着,陪她等着夫人午睡醒来。 “宝月姑姑,”半晌,她轻轻喊了宝月一声。似乎有些害怕她走。来这厢房的路上,她见府中已少了不少人。她知道“大厦将倾”是为何意,树倒猢狲散亦是人之常情。 宝月闻言,靠近了她半步,两只温暖的手心帖住她后肩,轻轻按了按。斯人无言,其中情意,婴宁却是明白,抬头一笑,说:“我昨日吃了你藏在枕头底下的三枚糖果,今天早上的事情,咱们一笔勾销,可好?” 宝月先是佯作愤怒,旋即便就笑了,学她曲起小指,婴宁自然便也举起手臂,屈指钩住了她的小指,同她拉了一勾。 就在这一笑之间,忽然听到房内问:“阿宁,可是你吗?” 是母亲的声音,婴宁立刻脱开了宝月,连忙奔走进了房间。 母亲扶住隐囊靠在榻上,三日不见,她已清瘦了不少。 “怎么弄这一身?宝月没照看好你?”支起身子,忙有仆妇过来侍奉穿衣。 “姑姑自是十分妥帖,想是方才来的时候,走得匆忙,沾了不少灰。也没来得及梳洗,便赶来见娘亲。阿宁失礼了。”说罢,垂下头,等母亲责罚。 母亲从仆妇手中接过来衣服,道:“你们且先下去吧。” “夫人,太子还在前厅等候呢。”仆妇提醒道。 “这时候还能来,不容易啊。”她叹了一声,道:“怎么,平靖、平胜二人没去见客?” “两位郎君已经过去了,只是这太子说,有些事情,只能与夫人——”思忖再三,仆妇才又加了三个字:“跟姑娘说。” 不必仆妇提点,她已知晓太子的打算,说道:“告诉他,我一妇道人家,不便见客。让他回去吧。” 仆妇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转眼看了婴宁一眼,方才退了下去。 “宝月,你也下去吧。”说罢,便向婴宁道:“你复又回来,是否觉得,母亲骗了你?” 婴宁说道:“娘亲送我至旧宅,叫我历练,原本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中途出了事故——” “骗就是骗,你不必替为娘找什么借口。” 借口二字,她实不知。明摆着的答案,只是不愿相信,话,便就照着脑子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有几分可信,自己也不知道。 婴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娘亲就是骗我,我也甘心。”她出身富贵,实不知人间善恶苦难,遇事即或再难,也只愁闷一时,片刻之后,便豁然往好处想去。是以她一生至此,少有烦扰。对于宝月,她尚且亲之信之,更何况是生她养她的母亲。 母亲见她一副天真模样,心中烦闷也随之消解了不少,笑了笑,说:“你现在,已然知晓了。与为娘说说,你是不想远嫁长孙氏,还是不想在此艰难时刻离开你父亲与我,才不听宝月之言,执意回来?” 奇怪,母亲怎知宝月曾劝说她离开京师?是了,照此说来,宝月所为,必定是照母亲吩咐行事,那么,便是母亲刻意要送走她的。 心念至此,眼泪便簌簌掉了下来。 母亲屈指,几度欲替她拭泪,终是缩了回去,抚摸着她的肩膀,柔声道:“阿宁,世上之事,时常无绝对的善恶对错,你若看清楚了,便要学会藏污纳垢,若看不清,便保持心境澄明。万事万物,皆要往好处去想,可对于人心,却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人家对你好,你受用着,要想着报答,人家对你不好,你也莫要记在心上,日后见到了,远离就是了。若实在避免不了,便照母亲所说,苦中作乐,及时抽身。”她说着,一张面白如纸的脸上,倏然便落了泪,缓缓将婴宁搂入怀里,声音轻轻,若耳语:“我的阿宁啊,你可知道,你这次一回来,今后的路,就半点由不得你了。娘亲护不了你,也许,还要眼睁睁,看着你……你不该回来的。” 实是不该回来,却仍蹈死不顾,终究是躲不过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