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面条

    这个女孩子叫面条，因为当问到最喜欢的食物的时候，她说她最喜欢吃辣酱意大利面。橘子回家跟mama说的时候，mama哈哈大笑，说：“是韩国泡菜拉面吧！”面条的mama是个韩国人，爸爸是美国人。

    面条长着一头微卷的黑发，清晰的发际线勾落出一张圆润的脸，尖尖的下巴让整个脸成了一个心形。白白的皮肤，又圆又大的眼睛，宽宽的双眼皮，长长的睫毛，直挺的鼻子，小巧的嘴。橘太太跟面条mama说：“真的看不出来面条是亚洲人。”橘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期待的回答是：没关系，越长大就越像亚洲人了。没想到话音刚落，面条mama就爆发出一连串呵呵呵的笑声。这是橘太太第一次见到面条mama这么开心。面条mama艰难的在自己的笑声中抓住一秒钟的空隙，说了句：“真的吗？“然后就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像是试图为刚才的突然爆发做一个不那么突兀的收尾。橘太太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橘太太想让橘子和面条做朋友，因为面条mama是橘太太唯一能搭上话的家长。面条mama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头黑长直，圆圆的面庞，扁平的五官，中等身高，中等胖瘦，常穿着黑色的瑜伽裤，搭配或白色或米色或浅灰色的宽松上衣，异常朴素。此时的面条mama正身怀有孕，面条那不会讲外语的姥姥正住在面条家里帮忙。随着渐渐熟悉，橘太太了解到面条爸爸曾经有一段婚姻，那段婚姻的遗产是一个已经十九岁的女儿，因为读大学已经不居住在面条家，只在节假日时候回来。每当提起面条的jiejie，面条的mama就面露恐惧。她和面条爸爸结婚的时候，面条jiejie是八岁。面条mama说她很想和继女好好相处，但是太难太难了。

    橘太太只见过面条爸爸一面，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严肃男人，是个经营医疗用品的小业主。据面条mama说，生意最近才上正轨。当提到面条jiejie要回家过节的时候，面条爸爸严肃的脸上一下子堆起宠溺的微笑，说：“我闺女明天就回家喽。”原本看着面条爸爸的面条mama，冷冷的把脸转向另一边，仿佛要避开什么令她疼痛的东西。闺女要什么，爸爸哪怕要拿出全部积蓄也要满足；闺女要去外地，爸爸想把公司关了追随着去。爸爸要把自己一生所有的亏欠和遗憾，都补偿在女儿身上，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再来说面条。面条个子很高，老师说不知道她的父母跟园长说了什么，竟然让她呆在四岁班，她明明已经五岁半了，比其他孩子高至少一个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是个经常打人的小孩。几乎全班14个孩子都被她打过，老师把她拉开，她就跳着脚跟老师喊：“你打我！你打我！”。橘子跟mama说：“只有面条被老师关在教室门外面，她每天都要被关一次。”“关在外面，她哭吗？”mama问。橘子摇摇头。橘太太想：竟有这么顽皮的女孩。

    让橘太太觉得恶心的是，有一天橘子满脸忧愁地说：“我不好看。因为我不白。”橘太太警觉的问：“谁说的？”橘子说：“面条说的。”橘子太太大为光火，嗓音高了一个调门：“她白吗？她也不白！”橘子小声说：“他比我白。”橘太太的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想：“果然，歧视别人最厉害的，往往是那些自己就被歧视的人。”

    这以后每次碰到面条mama，橘太太为了不让自己心里的厌恶露出马脚，都要努力堆起一脸笑容：“面条个子好高！面条长得好漂亮！面条做事好利索！“

    最后面这句倒是出于真心，橘子特别磨蹭，干什么都是最后一个。每次家长会，老师都会深深的叹一口气，看着橘太太的眼睛说：“永远都是最后一个”。有一次春游，按照幼儿园的规定，由家长把孩子送到游园地点，活动结束后再由家长把孩子送回学校继续上课。橘太太暗暗抱怨：不能租一辆小巴吗？也就是这一次，橘太太是最后一个把孩子送回学校的，一进教室，老师说：“终于回来了！”橘太太觉得在老师心里，一定已经找到橘子干什么都最后一名的原因了。

    橘子和面条在学校里越走越近。老师说不知道为什么性格完全不同的孩子会成为朋友。面条喜欢各种冒险：要么倒挂在两人高的悬梯扶手上，要么头朝下从滑梯上滑下来，要么从攀爬架上一跃而下。老师最经常跟面条说的是：总有一天我要被你吓死。而橘子是永远安静的或站或坐或慢慢的散步，每次听到老师的指令，她永远是第一个执行的。老师跟橘太太说：这是我见过的最乖的孩子了。没人知道他们怎么会成为了朋友。虽然橘子从不参与面条的冒险，但每次看着面条蹬提爬高，橘子都会在一边安静的微笑。面条也总会在一阵疯闹后，来到橘子身边，和橘子挖挖沙子捡捡树叶。

    面条mama不止一次跟橘太太说起：“面条没有别的朋友，但她特别喜欢橘子。”橘太太觉得只要橘子喜欢，选择什么样的朋友是橘子的自由。每天放学回家，橘子都开心的和mama报告今天和面条一起玩了什么。橘太太问：“面条还打人吗？”橘子回答：“她打别人，不打我。她教给我别人打你时候你怎么打回去。”橘太太心里没主意。

    随着时间的流逝，橘子慢慢发现和面条在一起不那么开心了。面条听不得别人的意见，她说做什么就必须做什么。比如面条说把那些石头搬来，橘子不想去，面条就说：“我是老大，你必须听我的，如果你不听，我就不再是你的朋友了。”于是橘子去搬石头。比如面条说站到泥坑里，橘子不想做，面条就说：“你穿着雨鞋不怕脏。你不听话，你不配做我的朋友。”于是橘子站到泥坑里。终于有一天，面条说：“踩死这只蚯蚓。”橘子不想伤害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面条说：“你不做，我就不再是你的朋友了。”橘子觉得受够了，大声说：“那就不是吧。”然后扭头就走。

    橘太太接到园长的电话，园长说橘子被别的小孩打了，说橘子很伤心，问橘太太要不要早点把橘子接走。园长说：“那个小孩说他们是在打架，但是目击老师说那个情形一看就不是打架，是单方面的霸凌，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今天橘子就早点回家吧。”

    橘太太带橘子回家。橘子认真的问：“mama，面条为什么那样，我是她的朋友啊。”橘太太叹了口气：“她觉得很爱你，但爱不是占有，首先是尊重，然后才谈得上爱。”

    还没到家橘太太就收到了面条mama的短信：“我听说面条在学校和小朋友发生冲突了，我问她，她说是橘子，橘子还好吗？太抱歉了。”橘太太回：“橘子没事。”面条mama回：“没事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橘子太太觉得烦躁，她犹豫了几分钟，回了一条：“橘子很伤心，以后不能再和面条做朋友了。”不到三秒，面条mama的回复又来了：“当然当然，我问面条你觉得橘子以后还会和你做朋友吗，面条说不会了，她哭了“

    第二天放学，橘子说；“面条今天没有来上学，老师说她被停课了，她mama不会给她玩具玩，也不会让她看电视，也不会给她糖吃，这样她才能知道自己错了。”橘太太还是不放心，之后几天里，她叮嘱橘子不要跟面条玩，然后请老师多关注一下不要让类似的事再发生了。橘子说老师帮助她找了一个小女孩作伴，现在去哪里都是和这个小女孩一起，面条看到她和别的孩子在一起，就走开了。橘子问：“面条是不是知道错了，是不是已经改好了？”橘太太又叹口气说：“面条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你不是帮助他成长的工具。”

    事情过去一个月，橘太太又收到面条mama的短信：面条知道错了，她哭了很多次，她说她再也不会了，她希望能和橘子再次成为朋友。橘太太放下手机，心里数着还得多久才能从这个学校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