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污水工厂
最后的四十通里，除了在货车上照顾伤员的查克，奥莉、蒙瑞、伊伦和卡嘉都是徒步走过去的。 他们谨慎地选择了一条稍微绕一些，但是远离了炮火的弯路。于是，路程又增加了十几通里，花了两天而不是一天。九月六日拂晓，他们才绕到“最后的四十通里”上去。这段路上出的状况几乎是过去几天以来的总和。有个带孩子的妇女抱怨奶娘自己逃跑了，手边又没有奶粉。奥莉只好把自己口粮里的米糊分了她一些，换来了大约三个小时的安静。涅莉和温蒂吵了一架，原因是有个老人想要坐涅莉家那辆幸存的马车，但这样一来涅莉就得下车走路了。温蒂很显然是站在老人那一边的。与其说吵架，更不如说是涅莉单方面的斥责。温蒂将手一摆，就如同充耳不闻一样自顾自地走了。后来蒙瑞好奇地问，她确实是充耳不闻——自己给自己施了个隔音咒语。他们路过了一个被洗劫过的村庄，到处都在冒烟。有些侨民试图把商店里最后一点东西搜刮回来，但是村民们居然还留在家里，侨民大胆尝试的结果是查克又不得不多照顾两名伤员。哈维兰太太用她的金项链换来了一堆矿石，确保车能继续开下去。 侨民们顺着一股逃难的人河被冲到了小站上。无数的货车、马车、人、牲畜、家禽都等在站外，太阳的微光正要被地平线吞噬，火把和油灯的光开始亮起，如同星星流泻在平原上。在深蓝色的暮色中，估计只有查克是最有耐心的——就连奥莉也忍不住站在货车车顶上眺望，希望看到火车的踪影。 所有的人都必须按证件被分门别类地送上不同的火车。目前，这个小站还是东赫洛人手里的，但明天和后天，就不一定了。想到这里，奥莉不由得又握紧了她的武器。 查克为伤员换药，并为他们披上了雨披，防止露水渗入绷带里。他好像闻不到伤口发炎流脓的气味，也闻不到伤员们的汗味和排泄物的味道。奥莉忍不住从车顶跳到车斗里，帮他给伤员们翻身、清理秽物。伊伦和蒙瑞去公共水井打来了两桶水，他们分了一桶，另一桶全都用在了这些伤员身上。做出这个决定是很困难的，因为这几个人从躺到车斗里以来一直在诅咒和埋怨，他们无法接受被“自己人”轰炸过的事实。有一个人一直在对索尔修的首相破口大骂，另外几个人不是在埋怨为什么弗芒恩不派人来接他们，就是在向圣子祈祷。 奥莉也在祈祷，她在胸前顺时针画圆，但查克让她往相反的方向画：弗芒恩人信的教派是要逆时针的。她索性放下了手，目视着深蓝色的天空，圣子伊什何、圣母戈尼那啊，如果水银号就在这附近，你们能让他们出现吗？…… 仿佛听见她在心里说的话一样，查克扭头对她说：“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就轮到我们这批人接受检查了，如果水银号在这里，你当然能看见她在这里。” 奥莉从皮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这是白天她从一群别的地方赶来的侨民手里弄到的。她当然不舍得掏钱买，就顺手从他们包咸鱼干的报纸堆里捡了一张。还好，这是用西大陆通用语写的报纸，她不用拿着它去问查克。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太想问他问题了。是害怕他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这个念头在她独处时一冒出头，她就赶紧把它按了下去。但她自己不知道的是，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的脸莫名其妙地发红了。唉，都这时候就不要想这些了，还是看看报纸吧！ 很巧，奥莉在报纸的一个旮旯里找到了一条消息——“星堡宣称，西赫洛在边境一带的格雅人聚居地使用生物武器。寒冬游骑兵已经介入……” 这就是东西赫洛冲突所能占据的一点版面。就在这张报纸的主要板块上，阿尔尼和埃卡就粮食贸易价格达成了一致；海因兹在为他们的国王举办登基五十周年庆典；弗芒恩在进行内阁扯皮；索尔修的魔法师们在就“过度燃烧化石能源”进行抗议，当然，他们对燃烧矿石没有任何意见……即使这实质上是一场代理人战争，但是确实没有人关心东赫洛和西赫洛本身。 报纸的另一面，刊载了各国向东、西赫洛援助武器的消息。总主教在呼吁：大家都是尤尔森的子民，请和谈吧！奥莉笑了一下，之前每次有地区冲突的时候总主教都会这么说。 她又把报纸调过来，借着人潮点燃的火光仔细地读起来。她惊喜地发现，这条消息的细节和他们在笔记本上记下的茧蛹病症状是极为相似的。这么说，水银一定找到了卓拉和拉里，并且把他们得到的消息公布了出来。埃米林那边不知道…… 她回忆起mama被药品腐蚀脱皮的双手，瘟疫的症状在死后才会表露出来，所以活着的人才能“不太在意”。而这种茧蛹病会让人在活着的时候就像虫子结茧一样变成一个壳，里面的皮肤、毛发、内脏、肌rou、器官和骨头全都液化，然后流出去。再不爱惜身体的人，这次也得懂得怕死了吧？如果没有任何人的介入，同时防治两种传染速度很快的疾病，埃米林很可能遭不住。富裕发达如埃米林如此，东赫洛作为一个小国，只有地热和掌握在外国人手里的矿……她深深吸了口气，想起了在山里见过的特莱亚武器。 在此之前，她对地缘冲突一直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概念。但她现在知道，在这世界上存在着一群人，一股势力，想要把她弄死，不单是她，他们还想把这个世界上热爱和平的很多人统统弄死。 就像冬妖把罗伊舰长的半边脸冻坏一样。 “看哪！”蒙瑞惊喜地指着前方，“查克，你看那是谁？” “艾特里恩！”查克突然站了起来，拆开一支绿荧光条在空中挥舞。对面以魔法师那种闪烁的信号语回答了他。 队伍一点一点地向前挤，这时，一个风尘仆仆，却干练的人站到了他们面前。正是水银号的大副艾特里恩，在他旁边，玛拉·鲁斯特正在一张桌子前忙着给难民们做登记。不仅是她，甚至武器修理班、后勤组、舰载机联队的人都被拉过来干活了。 “做得不错，现在整队。”艾特里恩低声对查克说，“我带你们去水银号上，你们把自己收拾一下，然后休息，明早我来告诉你们这一个星期发生了什么。” 伊伦、卡嘉、蒙瑞凑了过来，查克把伤员们交接给提供医疗服务的一队人马后，就同奥莉一起跳下货车。 蒙瑞回头看了温蒂一眼，但人太多了，他只能看到她披着白袍，被人群挤得往里缩了一些。再然后，就看不见她了。 他叹息着跟着艾特里恩往难民们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们在漆黑的小道上走了约十分钟，水银号熟悉的、优美的轮廓，赫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比这更美妙的是——艾特里恩举起他的金属魔杖，它发出了金银交织的、温柔又足够明亮的光。在这柔光里，卓拉和拉里就站在水银号的舱门旁边，穿着干净整洁的新制服。 “我们可比你们先到啊！”拉里笑着对蒙瑞说，“没有你我连个聊天的人都没有！” “卓拉不是在吗？” “她不给我上课就不错——疼！”拉里揉了揉被卓拉拧了一把的手背，继续说道，“无论如何……你们还是去洗洗吧，有什么事儿明早再说！” 第二天一早，奥莉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怀疑这是梦境。货车、空袭、受伤流血的人、逃难的人都从她的身边消失了，身边是水银号实习船员住着的船舱，卓拉正在穿外套，乌黑的短发还在滴水；卡嘉站在舷窗前晒太阳，还没有把她金黄的长发编起来。一切都很明白、很清楚：她在水银号上，现在是非常安全的。全世界除了家，就剩下水银号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一阵平静的敲门声，然后它又变得急促起来。奥莉连忙把衣服穿好，跟卓拉不约而同地跑到门边开了门。来人是蒙瑞。 “女士们，查克让我通知你们立即去军官活动室集合。”蒙瑞眨眨眼睛，说道，“舰长进行全船广播之后，艾特里恩要跟咱们聊一些事情。” “咱们？” “是咱们七个。他昨天不是说过要给我们讲一讲水银号上发生过什么吗？” 一进屋，她们就看到艾特里恩站在一张大地图前，背对着大门。她们进来后，他应声转过身，朝她们礼貌性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可能是因为这一阵的高强度工作，他的眼睛显得有些凹陷。他握着雕刻成蛇头形状的金属魔杖，随手一挥，就把七个人“安排”在了椅子上。接下来，他用外语听力练习里那种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 “水银号在冲突开始的时候就隐蔽起来了，我们尽力掩藏了己方发射的无线电。我们收到了星堡来的命令，要求先到这座车站协助各国撤侨，并且尽力守住平民撤退的铁路。法拉科斯为了联系到你们，派人三班倒，确保一直有人守在电台边上。我们目前了解的信息是，西赫洛声称东赫洛在边境上投放茧蛹病菌株，你们拍摄的照片和那些笔记又侧面证明西赫洛人是反咬了他们的邻居一口。不过，这除了激起阿尔尼和埃卡国内的一些反战声潮外，对这次冲突本身影响不大。西赫洛推进得比较快，但是他们在乔格亚城郊受到了一批埃卡和东赫洛联军的阻击，接下来要攻打乔格亚城应该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哦，另外，西赫洛军队还从西部边境发起了进攻，在——这里。”他指着距离水银号位置比较远的一条边境线，那里是西赫洛、埃卡和北方邦联三国交界的地方。再向北，就是星堡。 “现在谁占上风？”卡嘉问道。 “双方的指挥官势均力敌。”艾特里恩耸耸肩，“西赫洛迟迟不切断乔格亚城的补给和通讯，只会一个劲儿地轰炸城里的建筑；东赫洛的战斗力和装备又都很差劲，阿尔尼是认真地给西赫洛提供了援助，东赫洛得到的却只有口头承诺和层层克扣。现在大批援军在从东赫洛首都赶过去，只能再观望一下了。” “我们要做什么？”奥莉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艾特里恩用杖尖指了一下地图，上面立即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工厂的投影。它并不在东赫洛的西南边境线上，而是深入东赫洛领土，几乎快要抵达它的北方边境了。这里同样是寒冬游骑兵的巡行线。同样，也是埃米林工人出国前往北方的埃拉塔能源公司的必经之路。 “山里的茧蛹病，很可能与这家‘乔利-森格污水处理厂’有关。它如果要对埃拉塔能源公司下手，是非常容易的。东赫洛的很多命脉掌握在外国人手里，它是个半主权国家，所以它对这种工厂是鞭长莫及的。我有个线人跟我说，森格工厂还会拿俘获的冬妖做实验，因为它们不会死，所以能‘重复使用’——而这是极端、极端、极端危险的。你能想象拿僵尸做病毒相关的医学实验吗？更何况，有很多埃米林工人在这个工厂附近的城市工作。他们现在也被组织起来准备离开了……” “森格是海因兹一个古老家族。我记得他们好像没投资过什么实业。”查克扶了一下眼镜，像是在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森格家族的主支自然双手干净，但是他们的旁系离开了海因兹，移民到特莱亚去了。他们在那里入股了乔利矿业公司，乔利矿业目前属于伊塞莫·乔利，那个特莱亚的世界首富。”艾特里恩耸耸肩，“他妻子，玛格塔·乔利夫人的娘家姓是森格。” “人家说乔利家族是特莱亚幕后的大总统。”拉里忽然说。 “他们或许是特莱亚总统的幕后金主，但是他们志不在此。乔利的业务几乎遍布整个西大陆，他垄断了西方各国包括太阳石在内的采矿和加工行业，而他的属下和家族又把网织在了军火、医药、教育等等……最好不要和他们正面冲突，除非你身后有一个体量和他们差不多的——企业或者国家什么的。” 伊伦点点头：“所以埃米林要和东大陆人，还有我们合作？” “啊，不然乔利会弄死我们的。” “现在谁实际掌握着森格工厂？”伊伦又问。 艾特里恩挥了一下魔杖，地图上的一切线条和画面忽然熔作一个类似投影画片用的白布。白布上又渐渐出现了一幅招贴画，优美的高山风光中，少年和少女在舞蹈和游戏，精致的碑刻字体逐渐显现在淡蓝色的天空上： 森格夫人为您提供美妙的风景！ 艾特里恩又挥了一下魔杖，招贴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火红头发的女子肖像画。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必然是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的虹膜淡得几乎接近银灰，只带了一丁点淡蓝色，几乎不像是血rou长出来的，可那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人类的眼睛。这双眼睛冷酷地盯着所有直视它们的人，那神情犹如两把锐利的刀子。夫人的骨相长得很漂亮，然而极薄的嘴唇、瘦削的鼻梁和被描得很仔细的眉毛，却让她的美因为阴郁而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这位森格夫人是乔利夫人的一个远亲。森格是个大家族，即使同姓、又有利益关系，也不见得在血缘上有多亲。” 艾特里恩打了个响指，投影屏幕迅速变回了那幅地图，七个人坐着的桌椅也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你们现在随艇执行撤离平民的任务，罗伊应该要开始广播了……我们会和东赫洛飞空艇一起行动，西赫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此后，水银的任务是……会一会这位夫人。” 那么怎么“会一会”呢？艾特里恩没有具体说出来，他只是告诉大家罗伊舰长另有安排。然后，把大家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接下来是罗伊舰长的全舰广播，要求大家务必保证平民能安全、有序地分批次撤离，特别是撤走在当地居住的埃米林公民云云。这一带的埃米林人大多也是山地格雅，他们在牲畜转场时会下到东赫洛的平原上去，一直游牧到乔格亚城。埃米林高原上的几个省特地派了烧矿火车和飞空艇赶来接走他们。而在西赫洛进攻的另一个方向上，则有很多埃米林工程师、魔法师和知识分子等待撤出来，当然，还有许多在外务工的人。 正午，水银号潜藏在云海里进行无声航行，按照寒冬游骑兵的安排，她执行着铁路上空的防空任务。在众人离开军官活动室时，飞行联队长简妮丝·梅拉斯特正穿着夹克自他们对面走来，她正热情地跟军需长亚卡文聊着什么。然后亚卡文拍了拍她的肩，两人吻了一下彼此的嘴唇后，她就一路小跑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过了一阵，水银号的舰载机就在长机简妮丝的率领下升入天空，银蓝两色的“灰背隼-22”就如燕子一样在空中徘徊、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