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怼(二)(220)
在陶振坤专心致志刻墓碑的三天里,他对一切不闻不问,包括该往回收割的庄稼,粮食对每个家庭来讲都是有着无比的重要性,可他却置之不理了,仿佛在几个月里付出辛辛苦苦的勤劳耕种、浇灌、拔草等一系列繁琐劳累,只盼一个年景好的秋收——而他却不在意了! 不过呢,楚云昭夫妻俩,荣凡辉夫妻俩,再加上吴荷与陶振宗,他们在没有急着收割自家的庄稼的情况下,而是主动帮着柳杏梅先把高梁、谷子、黄豆用毛驴车拉进了场院,这是庄稼种类里应该提前收割的,毛驴车是来自荣家。 苞米则是放在最后的,每年都是一向如此。 是乡亲是朋友,有他们帮助真是件高兴的事,多少也能给伤痛里带来一丝慰藉。 三天后,在龙骨山上的那片坟地里多了个墓碑,上面刻着陶其盛和邱兰芝的名字。 让柳杏梅惊讶地发现,陶振坤疏远了对黑虎的亲密感,不再去给它添水倒食,甚至是不理不睬。这究竟是为什么在她仔细想过之后,才会在恍然有所明白! 在两个人进出家门时,或者是透过门窗都可见触目心惊的见到那棵吊死亲人的歪脖柳树,在这种几乎是时刻在有意提醒着睹物思人的情形下,陶振坤和柳杏梅的心里谁都在承受着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和瘆的慌,像是被吊死的人依然随时可以浮现在眼帘里一样。由于这种害怕的心理在作崇,柳杏梅就在胆怯中试探着说: “看到那棵树谁的心里也不好受,不啥就把它给放了吧,你看——?” 那时房前屋后自然生长的树都是属个人拥有。 陶振坤也同意了。 没想到的是,用锯伐这棵极其普通的树时,却付出了几倍的力气,这木质坚硬异常,在锯齿间还流出几滴殷红如血的泪滴来,人们谁也不解这树怎么会分泌出这种东西来。在惊愕之下,人们在以常识难解的情况下便会冠以迷信的说法了—— ———————— 冬天已过,春天来临。 夏天已过,秋天来临。 这一年四季从古至今就这么循环着,这是不变的自然规律。可是在沧桑里被光阴岁月筛落的太多人和事已淘汰出局了,成了天祭红尘下的殉葬品,留下的也只是一代接一代后人们所传诵的故事而已。什么帝王将象,什么才子佳人——都只能是在文字记载里缠绵悱恻地倾诉着往事罢了! 有人被歌功颂德,于是名垂千古;有人被谴责唾弃,于是遗臭万年。 尘沙则是最好掩盖真象的遮饰物,无论是辉煌与黯淡以及真实和虚假,是人或物皆是彼此一理。 时间就是一张网,而万物就是游向这网里的鱼。 对人类来说,名缰利锁,也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几场春雨之后,柳树便会长出嫩黄色的小芽儿,接着长出了像蒲公英一样的柳絮,杨树也泛起了绿色,而看上去依然显得是有些灰头土脸疙疙瘩瘩的榆树枝梢上却也悄然缀结了密密麻麻的属于它特点不起眼花蕾,一旦绽放就是果食,就是榆钱了。榆钱对穷苦缺粮的百姓而言,可以说是第一份粮食。有了它就不会被饿死,而且也有各种吃法。在杨柳絮凋落之时,一阵风吹来,柳絮杨絮随着温暖的春风飘荡着,像漫天飞舞的雪花。在苍松翠柏的身上也似乎被染上了一层不易发觉的绿色,一些果树上的枝条上花蕾已含苞待放,各别的蒿草也会在湿润的土壤里冒出头来,被冰冻的河流也要完全融化开了。今年的燕子依然是给人姗姗来迟的印象,不过但它们灵巧的身影几乎随时都可以出现在人们的眼帘里。属于昆虫类的蚂蚁和红蝴蝶及苍蝇是提前偶尔就能看到的——不过,要想看到像这样春意阑珊的画卷,还得耐心等上几天。 清明已过,谷雨将至,接着便是要立夏。 《节气歌》: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上半年是六廿一,下半年来八廿三, 每月两节日期定,最多相差一二天。 三月三,青麻菜要钻天,这是指阴历说的。一到谷雨时节,人们就可以种瓜种豆了。 而在这个春寒料峭阳历进了四月份的一天,上午的太阳还是驱不尽丝丝微微的寒意。空中的几朵流云如同驰骋在辽阔草原上的黑骏马,是卷是舒则是属于它们的自由。就在和平村村外的那片荒凉了一个冬季的田地上,此时竟有一个男人在拉耕犁,而扶犁杖的是个女人。就是从远处看去,也可断定他们还很年轻。除了这二人外,再也见不到其他的人了。 那是一幅很生动的画卷,他们没有用牲口来拉犁,是忘记了牛马驴骡的作用了吗 这两个人会是谁呢 不言而喻,当然就是我们的男女主人公了,陶振坤和柳杏梅! 陶振坤是个经历了风雨却始终不见彩虹的人。 柳杏梅是个要强又不得已过着循规蹈矩的人。 就这对夫妻来说,好似天生的绝配。 陶振坤这是在履行着他当驴的承诺。 柳杏梅看着自己的这个倔强男人吃力的背影真是于心不忍了,她使劲地按住了犁杖,让犁铧更深些插入土壤,也是有些娇喘吁吁地说:“停一下,还是歇一歇吧!” 陶振坤恍惚里竟似都没听清楚老婆说的啥,他把两根绳子拉的绷绷紧,但在拉不动的情况下还是停住了,他愣愣地回了下头,是一脸的茫然。 柳杏梅怨怼地说:“这地是化透了,也浇过一遍水,是松软了些,可这人拉犁杖终究不是个事,多费力呀使这蛮力有啥用嘛!还是听我的吧,到该种地的时候,朝谁家借牲口用用还是啥难事是咋的,何况伍家、苗家、荣家还有振宗家也提前说过了,你这倔种劲有用吗还不是自讨苦吃!” 在仙女河化通了时,那个水转筒车也开始工作了,人们用它按照顺序的土亩只要是能灌溉的都浇上了一遍,这样有益于耕种。 陶振坤把肩膀上的夹板抛在地上,用搭在肩膀上垫着的一块手巾板儿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喘了几口粗气,接着又叹了口气,苦笑了下说:“那还不得搭交情吗” 他看了眼三条有些弯弯扭扭的垄沟,心里黯然,是自己拉的不好还是柳杏梅扶的犁杖不好呢他对这样的“作品”感到不满意,暗自有些羞愧气恼! 柳杏梅就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你还想万事不求人是咋的咱家还没过死了门儿呢,我看你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咋样,这下知道累了吧不然你也不知道锅是铁打的!” 陶振坤看着柳杏梅,这个依然青春美丽的女子,让人有些欣赏和敬佩。在娘去世后他病的那几天里,他在去照看他的吴荷嘴里,听到了关于那几个老者商量着该如何发落那个日本人犬养三郎的事,因为她是在公公苗汉翔嘴里听到的。柳杏梅果然是猜的不错,蒋则义出的主意就是不敢得罪日本人,怕是会给全村人惹来灾祸,不得已的情况下就是把他交出去,任凭日本人或政府处置!这事听来真是让他感到后怕,那样的话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子手里还能有好定然会是遭到有仇必报的!因为现在的东北这个所谓的满洲国,其实就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的性命自然是要比中国人的贵重了。 他盯着气鼓鼓的漂亮老婆说:“是比你耕你那小块地儿累多了!” 柳杏梅愣了下,随后有所醒悟。自从陶振坤失去爹娘之后,他不再油嘴滑舌了,能开个玩笑是很难得的事情。让她有深刻记忆的一回,是在仙女河里两个人洗了下鸳鸯浴,还趁兴做了回恩爱之事,那是在他爹死了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他娘死后这几个月里,也从没见到过他的乐模样,还哪来的开玩笑心情呀!现在——她听了这话,竟会有些意外和激动,可她却颦蹙了下秀眉自怨自艾地说:“可我这块小地儿还是没有种出苗来!” “不怕儿女晚,就怕寿命短。” “你倒是会自我安慰!” 陶振坤盯着柳杏梅发愣地看了起来,心里似在想着什么。 这下柳杏梅倒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她像是觉得被一个色鬼在偷看一样。当然了,一个自己的丈夫还能说是色鬼吗于是,她就说了:“看啥看,没见过是咋的” 陶振坤悠悠说道:“有人说了,‘男人有福随身带,女人有福托满家’。” 柳杏梅一听就不高兴了,嘟起棱角分明的好看嘴巴说:“你这话我听明白了,是在说我没福呗不过我要告诉你,这纯粹是迷信说法,在岐视女性,那是最不可信的东西!你以为命运这东西是在我手里攥着呢?谁叫你当初不休了我呢,跟个癞皮狗似的不放人家,噢,到了这会儿,你就怨天怨地了,有你这么不说理的吗?拉不出屎来还怨地球没有吸引力呢,是你五尺五的小子没能耐,能怪谁?什么东西!你倒不如干脆明说我就是个扫巴星好了,进门不到一年,就克死了你的爹娘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好了!” 陶振坤就窘迫道:“我只不过是说说,犯得着雷烟火炮的来这么一顿吗?” “你要是觉得这日子不好过,现在就休了我。幸亏是没孩子,不然也是个累赘!” 陶振坤就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休了你想得美,休了你我怕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柳杏梅的,像这样的泼妇能有几个!” 柳杏梅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要是休了我,以你这个穷家,怕是要打光棍了!” 陶振坤叹道:“是啊,我连休了你的资格都没有了,可却还得让你跟着我吃苦受罪!” 柳杏梅听了他这有些内疚的话,倒也不再生气了,就说:“吃苦受罪,这我愿意行了吧!” 陶振坤揉着发麻发痛的右肩膀说:“怎么才能挣到钱呢光靠打猎是不行的,运昌哥留给我的子弹也不多了,那种子弹也不知道在哪里能买到,再说手里也没钱!你说能有啥办法挣到钱呢” 钱钱钱钱,钱这东西的确是摆在这夫妻二人身上的一个头痛的事情,没钱怎么还饥荒,不把饥荒还上让爹娘何以含笑九泉! 柳杏梅想了想说:“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啥生财之道,除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然咱张渔网网吧,在这河里打鱼,跟着去县城的车去卖如何”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是你,以前就有人想过。可这河里的鱼并不多,再说离县城的路又远,天一热还不得烂了呀想用这个挣钱谈何容易!” “那可就没啥可想的了。” 陶振坤就一笑说:“想挣钱倒也不难,除非你学花蕊接客。” 柳杏梅也不急不恼地说:“你要是不怕戴绿帽子,我就敢做,天下当婊-子的多了。” 陶振坤皱了下眉头,却咬着牙说:“我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地,也不当王八的!” 他本来想拿柳杏梅像以前那样开句玩笑的,可却突然懊恼地发现自己显然是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那份心情了。 “你就是嘴把式!”柳杏梅妩媚地一笑,走向了他。 “我要是能找到那些藏宝多好!” “你就别想那好事了,外财不发命穷人!” 陶振坤长叹了声道:“这真是太监骑骟驴——少rou无毬!” 柳杏梅说:“俗话说‘家财万贯不如日进分文’。这样坐吃山空、有出无进的,咱这日子如此下去也快赶上老楚家了!” 陶振坤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柳杏梅伸手去拉开陶振坤的衣领子,就见肩膀子已磨起了水泡和洇出了血印子。她的美眸迅速凝泪,就心疼地说:“别拉了,受这罪何苦的呢这种逞能是愚蠢的!” 陶振坤就望着这片地发起了呆来,满眼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