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话 彼之心愿
重回魔界,心中滋味不可言表。大地一片百废待兴,人们脸上却神情坚毅,展露着一种不悲当下,不惧未来的态度。 石头城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魔族一干长老、重臣列队出迎。九哥哥冲他们言道: “化羽,不用介绍了。从今天起,他就是本尊的亲卫!小黑,带他先去安顿!” 小黑领命,带着化羽向里面走去。 原以为将自己“藏”进魔界,九哥哥的做法会招来一片非议,不想场面竟如此平静,可见如今的魔族,九哥哥已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之主。 他们离开后,身后依旧没有传出任何反对或者质疑的声音,只是有人问了句: “敢问尊上,日后我等该怎么称呼这位亲卫大人呢?” 九哥哥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既是亲卫,便无需见外。” 短短几个字,诸位就都懂了。 化羽抬眼看着侧前方的小黑,他腰杆儿笔挺,双唇紧闭,一副面瘫模样,虽然方才也是拼死相救,此时却甚是冷淡。 化羽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还从未问过你的名字。” “黑童。” “是眼瞳的瞳,梧桐的桐,还是——” “童言无忌的童。” “那小黑是昵称?” “先主上和当今尊上都这么称我,不过阁下还是称呼我的名字吧。” 黑童显然在刻意拉开他和化羽的距离。化羽理解,对魔族而言自己终是外来者,与佯装的热情相比他倒宁愿是如黑童这般真实的疏离。可他并不想气氛如此尴尬,于是继续制造话题, “黑童,你的真身是灵犬的话,那你本是妖族喽?” 黑童突然停住,转过身一脸严肃地看着化羽, “魔族修魔道,妖族修仙道,我从来修的都是魔道,自是如假包换的魔族。” “你别误会。” “我没有误会。阁下的房间就在前面了。” 说话间,前方拐角处走来两个侍从,看到化羽和黑童便侧身让到一旁驻足行礼,待他们经过后才继续前行。 却听其中一个嘟囔了一句:“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弃仙,还当自己是爷了?” 这点小声化羽也听得清清楚楚,但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没有立场计较,也没有必要与他计较,便假装不知继续前行。不想,九哥哥的声音却从后方传来: “站住!刚才那句谁说的?重复一遍!” 那侍从赶忙跪下,颤抖着回道:“回尊上,没——没说什么?” “他刚说了什么?”九哥哥冲着化羽和黑童的方向问道。 化羽没有说话,他打从心底不想声张。但黑童却立刻回了话, “他方出言不逊,折辱了化羽大人。” “折辱本尊的亲卫就是折辱本尊。去驯兽池喂食吧!拖下去!” 发号施令的九哥哥声音都令人颤抖。虽然不知是何种惩罚,但看着那侍从绝望的眼神和连连求饶的样子就知道必然不轻。 处置完侍从,九哥哥便沿着另一条路离开。望着她的背影,脑海中重复着她方才的眼神和语气,那个瞬间,化羽竟觉得眼前之人分外陌生。 “黑童,去驯兽池喂食是怎样的惩罚?” 黑童面色平静,语调平稳回复道:“尊上驯养魔兽供战士坐骑,驯兽池中尽是未被驯服的野兽。没有经验又身体孱弱者入内绝无生还的可能。” 原来,不是要那侍从去投喂,而是将自己做为食物被投喂给魔兽?化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是一句抱怨,何至于要人性命,还是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如果不是亲身见证,他根本不会相信这会是九哥哥的命令。 “魔尊现在何处?” “尊上应——在”黑童刚要据实相告,突然意识到化羽的意图,忙改口道,“你该不会想去替那家伙求情吧?” “是。我虽不懂魔界律法,可无论怎样也罪不至死吧!” 黑童抬手挡在他的去路上,“这里是魔域,就该按照魔界的规矩,听从魔尊的制令!” “可毕竟因我而起。” “这事和你没有关系!” 化羽也为之一愣。却见黑童看着他,一改方才只回答问题绝不多言的态度,开口道: “你可知尊上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她是先主的女儿,魔族唯一的公主,这个位置是血统赋予她的继承权;加上先主和主后为魔界牺牲,魔族百姓感激她,所以愿意拥戴她。可是,仅仅是这样是绝对不够的。魔族一向崇尚强者,虽然屠暝叛贼已被剿灭,但如他般心者还有多少谁知道呢? 孤女少主,江河破碎,底下有多少阳奉阴违,又有多少虎视眈眈?她素来不是残忍冷血之人,却必须用铁腕强权巩固根基。尊上曾说过,在大家敬她爱她之前,先要他们畏她。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也是守护魔界的决心。” 化羽愣在原地,九哥哥不会同他讲这些,她永远只会展示光鲜亮丽的一面,偷偷藏起所有伤疤。自己不在她的位置,未经她的苦难,却曾想劝她善良? “黑童,你能跟我讲讲,这些年发生的事吗?” …… 日暮夕沉,依旧是那片高台,化羽看着九哥哥凭栏远眺的背影,甚至比记忆中还要纤细。他整理好心情,走上前, “依旧喜欢在这里躲清静?” 九哥哥没有回头,依旧目视远方回道:“栖凤峡的霞光是天下最美的。” “目之所及处,想去的话随时奉陪。” 九哥哥笑了下,“已经过了可以随心所欲的年纪。和长老们议事太费脑子,到这里吹吹风,舒服多了。” 化羽抬头望向天空,“马上就到布星的时辰了,在这里眺望夜空,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你在上面看星云是什么样子?” “嗯——一团一团的。月亮很大,像个车轮。” 说话间,眼前一片漆黑,夜幕屏蔽了最后一缕光亮,紧接着—— “看,星空开始点亮了。” 夜空中繁星依次点亮,星云流转,明月皎皎,一片灿烂星空,美不胜收。 他们躺在天台上仰望这样的星空,画面如同静止,也仿若昔日年少模样。 “在想什么?” “嗯——看来,永夜星君今日没有迟到。” 九哥哥自然不懂此话的意思。化羽一笑,紧接着看向九哥哥反问道: “尊上在想什么?” 九哥哥瞥了化羽一眼,然后,仿佛是为了回应那声“尊上”,故意道: “我在想啊,那么高又那么冷的地方,为什么人们会费尽心机,趋之若鹜?” “可天庭没有四季之分。” “我说的是这里冷!”九哥哥用手指戳了戳化羽的胸口,“他们那么对你,不委屈吗?” 化羽深深吸了口气,“确实有过。” “确实有过?还真是一样。”九哥哥横横地把头转向一边。 化羽却看着她没有出声。 “当年爹爹被贬黜,削仙骨,毁声名,他却说自己有错在先。你们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吗?” 化羽沉默着转过头望向夜空,说他错的是天规仙律从不是他自己,可是,那又能怎样? 化羽坐起身,目视前方缓缓言道: “天规、仙律、人间律法、你魔尊的制令,总之,这世间有万千规矩,活着就要被规矩约束。纵然你不认可,不想接受,甚至有时感到被桎梏,满腔委屈,却不能否认规矩是最大程度保障公平的手段。我曾想要做这规矩的制定者,却也不敢保证我所制定的就会是人人心中的那个规矩。 没错,这件事我不认错,甚至如你所说满心委屈。可结果已成事实,这个结果的确违背了仙律,所以我说我有过。让我真正不服的是没有查清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在此之前我不接受一切结论和惩戒。 如果不是司剑安排了这一切,我不会在这里,虽然我很清楚,我可能根本连替自己辩驳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即便知道这样很怂,还是接受了她的安排,听凭她把最难的事留给自己。”
化羽说着下意识侧过脸,背向九哥哥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你真的觉得司剑他们能替你洗刷冤屈?” 又是一个诛心的问题,九哥哥如此一针见血,真是半点迂回婉转都没有。 其实,化羽心里已有答案,就像自己曾拼尽全力为魔尊讨过的公道,他从不怀疑司剑的投入,他甚至怕她太过投入反伤到她自己,因为结果很可能并不美好。 只不过,事发至今他一直在麻痹自己,假装不知与司剑这一别的真正意义。而九哥哥的诛心质问恰豁开了他心上的伤口,让他不得不正视鲜血的淋漓。 他转过头看着九哥哥,本不想此时问出的问题终究按捺不住,“司剑和你是有什么约定吗?” 九哥哥没有说话,她默默起身整理着衣服,化羽的眼神就一直钉在她身上。四周寂静,空气凝重。 “没错!”九哥哥终于回应道,“我和司剑是有约定。” 化羽瞬间弹起。九哥哥的手指已经抵到了他的唇上, “别问!问也是无可奉告。” 面对斩钉截铁的拒绝,昔日的化羽会紧追不放,但现在的他不再逼问,他只是安静地垂下眼眸。 看着化羽眼眸中消失的星光,九哥哥有种难以言表的心情,那道防线竟有些松动,便接了句: “想知道的话,有朝一日亲口去问司剑。” 九哥哥哪里是在给他答案,分明是在给他希望。化羽轻轻一笑,对眼前这个女孩儿依旧如往昔那般无可奈何。 “好吧,”九哥哥抿了下嘴,“既然这么有精神,带你去个地方!” …… “这里是——” “爹爹的书房。” “我知道。可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可是爹爹最重要的地方。” 九哥哥说着狡黠地看了化羽一眼,然后仿若不经意地来到书案前,突然拨动桌角的机关,墙壁后的密室便显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爹爹闭关的地方。给你用如何?” 化羽惊讶地看向九哥哥,不明白她此话的用意。 九哥哥却来到书架前,手拂过一排排书册, “其实,爹爹一直认为,仙道和魔道只是道法不同,不该对立。他甚至觉得二者可以融合,乃至相互成就。” 仙道的根本是仙元,而魔道却没有这样的能量汇聚点,二者本源不同,只能选择一个。融合?相互成就?简直不可思议。 “你也觉得不可能,是吧?” 化羽没有回答,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也超出了他的认知,所以不知如何回答。 九哥哥却接着说道:“这却是爹爹的愿望。” 说着,她抽出一本书册,古籍的每一页都加着一张凌秀子的批注,他一直在潜心研究仙魔两道的共修之法。话到此处,九哥哥的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 化羽看着眼前的一切,回想起与凌秀子相处的点滴,他教自己仙门术法希望毕生所学得以传承,却不让以师徒相称,更从未提过仙魔同修的设想,或许是不想把自己的理想强加给后辈,成为他们的负担。可是,他怎么知道理想不会被传承? “或许,我可以试试。” 化羽看着九哥哥,眼神中分明是坚定而非迁就。 或许有一天,面对另一件事,他也会用同样的眼神给予自己这般答复。九哥哥想着不免有些动容, “好啊。那这里以后就是你的了。” 而那没有说出的话却是,“即便没有和司剑的约定,你的事我也会拼尽全力。曾经,我已决定放手,但,既然命运再次将你送到我面前,我就一定牢牢抓住。如果说,过去我输给司剑的是时间,那往后岁月,我就一点一点把它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