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四）

    野狗黎阳决定往远走。

    在W市有太多和千夜的回忆，他不能停留在这里，走出去或许才是他放下的选择。

    在玄子大陆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漫步，黎阳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两天的神游，黎阳走走停停，食不果腹，实在是没有走下去的力量了。

    黎阳靠在这个陌生城市的一棵树下，仰望着天，他已经比一周前瘦了一大圈，不仅仅是吃不饱饭，还因为每天都生活在惆怅与内疚之中，以前一身腱子rou的黎阳现在不说瘦骨嶙峋也差不太多。

    “哼。”黎阳哼了一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哼，大概是表达对生活的不满吧。

    一周的时间，他的身体烙下了毛病，骨折依然是没好，脾脏也严重了。现在他这幅样子想要再去缉杀异型换取赏金，简直是天方夜谭。

    尽管赏金处的赏金目标已经更新成了简单易对付的一级异型者。

    黎阳沉默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忽然，一个人拎着一袋垃圾走过来，隔着黎阳丢进了垃圾桶。

    黎阳和那个人奇怪的眼神对视，听到了一句：“现在流浪汉还真是多哦。”

    目送这个人离开，黎阳噌地起身，在垃圾桶里翻找。果然，他在那袋垃圾里翻出了半个苹果核，还有一些返潮的饼干和发霉的馒头。黎阳四下张望无人，开始埋头大口吞咽起来。

    黎阳像吸血鬼吸血一样贪婪地吃着。突然，他看到自己面前丢过来了一袋包子。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小女孩水汪汪地看着他。

    他嘴里塞着半个馒头，愣愣地看着她。女孩儿身边牵着一个女人，她用力拽了拽女孩儿说：“干嘛呢，搭理一个乞丐干什么！”

    女人还瞥了黎阳一眼：“你这是rou包子打狗呢，有去无回呢。”

    黎阳看着这袋包子，又抬头看了看这个女孩儿，总觉得她很眼熟。女孩儿没说什么，和女人一同离开了。

    好眼熟。

    黎阳忽然瞪大了眼睛，她好像就是千夜的meimei！黎阳猛地站起来，但很快因为低血糖而被迫蹲了下来。

    她绝对是当时他在千夜家门口看到的那个女孩儿，可那个女人他见都没见过。黎阳想要叫住她问个清楚，但又害怕人家把他当成疯子。

    女孩儿的举动不像是被拐卖。那么那个女人是谁呢？为什么把她带走了呢？看她的打扮不像是穷人，不像是能和千夜父母搭上关系的人。

    黎阳愣在原地，手里的包子还热乎着。他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打开袋子往嘴里塞。

    大吃了一顿，黎阳恢复了点体力。他这几天浑浑噩噩，这是他第一次想要探究点什么东西。

    他想要弄清楚那个女人是谁。如果真是千夜meimei被拐跑了，或是被卖掉了，他必须把她救回来。

    带着这个念头，黎阳休息了片刻，踏上了去往A市的路。他奔跑着，到处打听着传送机基地的位置，但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乞丐，置之不理，躲得远远的。

    黎阳扶着膝盖，叹了口气，就算他会飞，没有地图没有方向，他永远也找不到A市。

    就在他绝望之时，一个老者走了过来。他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都蓬松成一团，衣衫褴褛，看起来和黎阳一样，都是个流浪者。

    “遇到什么难题了吗？”老乞丐问。

    “嗯，我想知道当地的传送机基地在哪？”黎阳问。

    “哈，从这里向南走，遇到一座大厦向东拐，一直走就能看到了。”老人说，爬满皱纹的脸却笑得灿烂。果然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有共鸣。

    “好，谢谢。”黎阳道谢，然后把剩下的两个包子塞到老人怀里，“这个给您。”

    按照老人说的，黎阳一路来到了传送机基地。他走进去，来到A市，然后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郊区的那座小村庄。

    黎阳的心砰砰跳起来。到了那户熟悉的人家，黎阳似乎看到了那个抱着千夜的自己，心脏仿佛都骤停了一般。

    深吸了一口气，做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思想斗争，黎阳走进了那个曾经千夜没有走进去的院子。

    “诶，你好，找谁？”院子里忙着的女人问。

    “请问，这是千夜家吗？”黎阳问道。

    “千夜？”女人愣了一下，“不是，我不认识什么千夜。”

    黎阳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千夜只是她在杀手集团的一个代号。因为她在被卖掉时真的太小了，恐怕都记不住自己的名字。黎阳换句话问：“那……你们家是不是曾经走丢过一个女儿？灰色头发，眼睛特别大。”

    “哦，你是说……”女人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什么，“你是说郑心怡吧。”

    郑心怡，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看来，真的是这里了。”黎阳说，“您是千……心怡的mama吗？”

    “嗯，我是。”女人点点头，狐疑地看着他，“你是谁？”

    “啊，我……我的身份不方便透露。”黎阳撒谎说，“我过来就是想问问，你和叔叔在心怡走丢之后，是又要了一个孩子吗？”

    “没有。”女人如实回答。

    “那……有一天我路过，看到有一个这么高的小女孩儿跟着你们，那不是你们的小女儿吗？”黎阳比了比身高。

    “啊，不是，她是一个从大城市坐车来到这边找她外婆的，不过迷路了，让我和老郑给碰到了。”女人说，“那天是把她带了回来，然后联系了她的mama才把她接了回去。”

    “这……这样啊。”黎阳恍然大悟，点点头放下了顾虑。

    “不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些？”女人语气急切，眼神里也透露着希望，“你是不是知道心怡的下落？她是死了吗？”

    面对女人焦炙的问题，黎阳迟迟说不出口，但此时此刻他又想问更多些：“我还有很多想问的，问完我会告诉你，可以吗？”

    “你问。”女人搓着手。

    “那，千……哦不，心怡走丢的时候，你们……是怎么想的？”黎阳问。

    “怎么想的？”女人怔怔地盯着黎阳，然后苦笑了一下，“宝贝女儿丢了，我们当然很着急。一开始也在努力地寻找，走遍了这A市，甚至还找到了唯人教里去，还报了警，但是最终都没找到。后来也就释然了，就不再去找了。”

    “为什么？怎么就会放弃了？”黎阳不解，“你们又没有再要孩子，心里一直装着心怡，不难过吗？”

    “难过，但是这也正是我们不要孩子的原因。”女人说，“其实我们能知道，无非就是被拐卖走了，或者再严重一些就是死掉了。不管什么结果，我们心里都装着她，总不能让她，没了家嘛。”

    “没了……家？”黎阳凝视着女人浑浊的眼睛。

    “嗯，生活的不一定是家，心里装着的才是真正的家。如果郑心怡离开了人世，而我和她爸爸又要了一个孩子，那么就真的没有人惦记她了。”女人苦笑，“其实啊，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遗忘。只要我们还记着她，我们没有成为别人的父母，那她就没有离开，她就永远是我们的女儿，永远有一个家。”

    黎阳像遭雷劈了一般，剧烈地一颤。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遗忘。

    黎阳的脑海里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黎阳回过神来，渐渐微笑道：“放心吧阿姨，心怡没有死，她还活着，而且生活得很好，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只不过，她现在的工作有点特殊，她暂时……也可能是永远回不到家里来。不过您说了，只要你们心里都有彼此，你们就永远是家人。”

    女人也点点头，慈祥地笑了笑。

    “阿姨，谢谢您，我会把话转交给郑心怡的。她也在惦记着您和叔叔，并且给您寄了一笔钱，过一阵子你们应该就能收到。”黎阳鞠了一躬，“阿姨，我先走了，打扰您了。”

    黎阳后撤几步，然后转身跑开了。女人还想叫住黎阳，让他捎去几句话，但反复琢磨了几遍，好像要说的话有好多，又没什么一定要说的。她望着黎阳的背影，露出微笑，流出眼泪：十年了，无论怎样，终于有了结局。

    “小夜，你听到了吗，你的爸爸mama心里永远都只有你，当初你为什么没有鼓起勇气去和他们相认啊……”黎阳边跑边大把大把地落泪，“小夜……小夜……我忽然明白了，遗忘才是最可怕的。只要你永存我心里……永远属于我，那么，你就永远活着……”

    人这一生会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心跳停止跳动的死亡，是生理性的死亡。

    第二次，是被埋葬祭奠后的死亡，是形式上的死亡。

    第三次，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遗忘了你的死亡，是意义上的死亡。

    此刻在黎阳心中，千夜还没有死，并且永远都不会死。

    此刻，野狗找到了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