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年(四)
苍浪山顶,云松之下。 玄袍老者放下茶杯,眼神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 忽然间,身旁传出一点细微的声响,坚硬中带着韧性的鱼竿弧度有了轻微的变化,凌渊转头看去,颇有些意外。 这片天地,完全是在他掌控之中的,但他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关注着这里面发生的一切,没必要。 ‘鱼儿’咬钩,在钓鱼者看来,定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不论是为了果腹生存还是作为爱好习惯。 但是,当池塘里的所有鱼儿都能被钓鱼者随心所欲地控制并对钓鱼者存在天然的恐惧之时,鱼儿却擅自咬钩就不那么令人高兴了。 凌渊眼神一闪,强大的神识以一种蛮横的姿态扫遍这片天地。 一只林间猛虎早就匍匐在地,等那道神识扫过,它下意识地曲了曲尾巴,一片随风而荡的黄叶也止住了动作。 刹时间,似乎整个世界都停滞了下来。 下一刻,风吹叶落,猛虎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又匍匐了半刻才悄无声息地顶着一片黄叶离开,向着虎xue而去。 巧合? 山顶上的凌渊笑了笑,袖袍一挥,一道白色的影子自山崖之下而起,落在了石案之上。 “喵~?” …… “你六师姐温寒,是红雨抢回来的。” “抢?”莫丰年疑惑出声,这个字眼似乎不怎么符合……呃,仔细一想,还真有可能是四师姐做出来的事。 “极北之地的雪原深处,有一个特殊的族群,其中族人形体与常人无异,却是白发蓝眸。他们自称雪灵族,世代供奉着一个神灵——冰神。” “每隔百年,雪灵族都会选出一个女子成为圣女,去侍奉冰神。” “数百年前,红雨游历到了雪灵族,将当时身为圣女的温寒带了出来,在元空界大肆游乐一番,回到苍浪山。” “温寒拜入师尊座下,成为第六位弟子。” 莫丰年想了想,问道:“那个冰神是真的还是假的?还有,听三师兄你这么说四师姐算不上是抢人吧!” 魏天歌右手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茶桌。 “冰神的底细你两个师姐最清楚,至于说‘抢’么。” “嗯……红雨是将温寒迷晕捆走的,而且临走之前在雪灵族放了把火。” 莫丰年听了这话,小口微张地愣了半响,仔细想想,迷晕捆人的行为四师姐是做得出的,至于后半句的放火,四师姐好像……也做得出! “红雨的神火,在极北之地就算做不到灰飞烟灭,但烤化几座雪山还是可以的。” 莫丰年挑了挑眉毛,三师兄的话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 “所以……” “所以,雪灵族的驻地被淹了,然后又冻住了。” 莫丰年默默喝茶,有点想笑是怎么回事。 “之后呢,六师姐为什么同意和四师姐一起回苍浪山?” “这个就不清楚了。”魏天歌摇摇头,“只知道红雨带着温寒在元空界大肆玩乐了一番。” “自从这件事后,她二人形影不离,红雨的心境也稳定下来。” “对了。” “他们二人在外游历,也得了两个称号‘女焱君’和‘冰主’。” …… 山谷楼阁之中。 叶红雨半躺半倚,看着对面的温寒行云流水地烹着香茶。随手拿起一个小物件,就惹来对面美人的一个嗔怪眼神,赶紧乖乖放下,眼里露出讨饶的意味,美人却看也不看,继续摆弄着手里的茶具。 叶红雨也不在意,继续自己半睁半合,似睡非睡的恣意状态。 片刻后,茶香四逸,叶红雨也不特意转头去看,信手一取,七分满的茶杯就到了手中。 一饮而下,惬意。 温寒轻轻摇头,似是对她的行为不满却无可奈何,嘴角带着的是依旧温柔的笑意。 …… “嗯……很适合两位师姐。” 莫丰年点点头表示肯定和赞叹,随后眼睛一转,略显促狭地看向魏天歌。 “三师兄温润如玉又博文约礼,在外游历时必定有人为兄之风采所倾倒,难道没有得过美名和称号么?” 魏天歌饮下茶水,淡定道:“在外行走多在师尊身前侍奉,向来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美名称号自是安不到我的头上。” “哦?原来,如此啊~” 魏天歌没有搭理莫丰年话里的调笑,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对紫陌的印象如何?” “五师兄么。”莫丰年想了想,说道:“安静,淡漠,神秘。” “神秘?呵呵,你说的的神秘应该只是对他了解不多,而且他与你并不热络的原因。” 莫丰年点点头,确实,八位同门师兄师姐中,五师兄与他相处时间最短,交谈也少。即便是阴骘霸气的二师兄有时候也会关心他的修行,只有五师兄从不主动出声言语。当然,这并不是五师兄针对他,而是性情使然,对任何人都是一样。 “当年师尊外出游历,我侍奉在侧,我们二人在南海域的一个渔村那里听到了一个故事。” “有一渔民出海打渔,遇暴雨强风,数月未归,其父母妻儿料想已船毁人亡,遂立衣冠冢以全身后事。” “然,近十年之后,那渔民安然回返,且音容相貌与十年前出海之时一模一样。” “旁人见之惊诧,遂问其经历。” “渔民自述于狂风暴雨之中搁浅于于一海岛,其上森林覆盖,广袤无边。渔民恐惧,不敢深入其中,于森林外围觅得野果得以充饥,遂想方设法出海寻路。” “十天时间,尝试十次,均以失败告终,每次尝试的第二天都会在海岛之上再次醒来。” “第十一日,漫无目的的三个时辰划船后,成功归家。” “然而,世上已经是十年之后了。” “岛上十天,世上十年,这才是真正的‘度日如年’呐!”莫丰年调侃道,这样类似的小故事,他刚到苍浪山未曾修行的时候早就从小师姐那里不知听到了多少,全然是当睡前故事了。 “那段时间正赶上师尊被一位相熟的前辈烦扰,听了这故事,就索性买了艘普通海船出海了,纯粹是躲个清净,因此也没有特意动用术法干扰,只是随风而荡。” “不过,我们还就真的遇见了那个传说的海岛。” “五师兄在那座海岛上?”莫丰年想到了五师兄画府里的景色。 “我们很轻易地就深入其中,看到了一片湖和……一株紫花。” “师尊功参造化见多识广,我也算得上博览全书,但这株紫花,我们认不出。” “当时那株紫花已经修炼到了可以化形的程度,与人交流无碍,但它还是如寻常花卉一般以本体示人,且从未离开那座海岛。” “我们当时以为它是不通化形之术,随后却发现,它完全是本性使然——无欲无求。除了存活生长,它不会去做任何事。” “可五师兄最后还是拜入了苍浪山。” “师尊见猎心喜,在紫陌身前苦坐三年,讲述世间精彩纷呈。” “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改变紫陌心意,嗯,紫陌这个名字就是那个时候起的。” “然后呢?”莫丰年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魏天歌轻瞥一眼对面的莫丰年,笑道:“然后师尊就连花带岛全部搬来了苍浪山,放在那画府里了。” …… 幽幽紫湖。 紫陌静静盘坐于圆盘之上。 丝丝蒸汽升腾,在顶端如盖树荫中的一片叶子上形成湿意,渐渐地变为数颗小水珠,又凝聚在一起,不知不觉地,这片树叶被坠下了几分。 片刻之后,一道道涟漪在湖中泛起又传向四周,最后归于平静。 紫陌一直静静地坐着,美得像株花。 …… “开个玩笑,师尊只带走了紫陌。他只是无欲无求,对于他人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他也不怎么在意。” “那五师兄到底是什么种族?”莫丰年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不清楚,自那之后,再未见过第二株同样的花了。而且紫陌也不记得他有什么同族,自有意识开始就是独自存在。” “那岂不是一人……一花自成一族。” 魏天歌一愣,下意识地说道:“说得也不算错……” 接着他便陷入沉思,数息之后才摇摇头,再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红雨带着温寒在外玩乐晚了一步,紫陌率先入门,排第五,温寒位第六。” “然后,就是云风云雷两兄弟。” “他们的父亲是修行界的一个大家族族长候选人。在他们尚未出生时,有一方士上门预言二人命格带煞,若是安然降生,恐有灭族之祸。” “其父被族老所迫,对妻子出手,导致胎儿早产,一人身体有残,一人智力有缺。” “其母愤然反抗,逃亡之中,偶遇一凡俗人家生产,趁机予以调换,引开杀机。” “那凡俗人家,夫为小镇铁匠,妻为一犯官孤女,皆是良善之辈。此后十六年,云风随母习字读书,云雷随父打铁铸器,虽不富庶,也算康乐。” “然,十六年后,当年的方士悍然上门,杀二人养父母,将两兄弟掳走。” “他二人的命格确实不凡,但不是什么命中带煞,反而是潜龙在渊,御风雷而起之势。” “那方士勾结修仙家族中的族老,进诛心之言,令亲父杀子,二人天残地缺,命格有损,怨气冲天。” “族老为权力倾轧,方士为一己之私,做下了欺天之事。” “那方士欲以二人精血骨rou炼制怨天人傀。炼制之时,千里之内,都飘荡着丝丝怨气,怎么遮都遮不住。” “引来了不少的人,正巧,师尊也在。” “然后,苍浪山就再增两名弟子。” “那个修仙家族呢?”莫丰年将上半身压在茶桌上,一脸好奇。 魏天歌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小师弟,无奈地摇摇头,没有经验,他也不知道实话实说对这小子以后会有什么影响。 “云风修符箓阵法两道,云雷修神机炼器两道。” “二人合力,在那家族驻地摆了杀阵,又以自身为引,咒杀所有血脉相关者,最后将尸身完好者炼制成人傀。” “灭族。” …… 铁匠铺后的楼阁。 萧云风依旧在轮椅上捧着一本书,不过今日,他是孤身一人。 …… “叮当,叮当,叮当……” 巨大的空间里,一阵阵热气蒸腾,中间的炼炉映出耀目的红色,一道壮硕的身影不断挥舞着一柄铁锤,每落下一次,就有一道金戈之声响起。 那黑色的材料如同软泥般被砸成各中形状,偏偏每次在铁锤离开之后又会变回原样,一颗心脏的样子。 而在旁边的桌子上,一副白玉般的狰狞骨架被炼炉中射出的火光映照上了云霞之色,忽明忽暗。 萧云雷一次次挥动铁锤,肌rou,骨骼,关节组成了世间最完美的发力机构。 这个时候的他不复往日的憨厚,而是状若疯魔! …… “哇,歪打正着啊!”莫丰年将身子移回来,感叹道。 “修仙界不同梯度的存在实力差距极大,弱rou强食的规则早就是共识。待你日后外出行走,防人之心不可无。” 师兄的神情依旧温和,但语气已经是严肃了,莫丰年立起上半身正色行礼道:“谢师兄教诲!”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师兄为什么只说了后半句呢?莫丰年有一点点的疑惑,却并未表现出来,更没有直接问眼前的师兄。
“最后就是轻眠了。” “她有些特殊。”魏天歌顿了顿,“是她找到了师尊,主动拜师。” 莫丰年有些惊诧,不等他出声,魏天歌再次开口。 “圆月高挂,山崖之上。小女孩儿自梦中醒来,看到玄服男子。怔住片刻后,行跪拜大礼,口称‘师尊’。” “这是我当时亲眼看到的场景。事后我曾问过师尊是否认识那女孩儿。师尊摇头否认,但说了一句‘我们之间有师徒的缘法’。” …… 月夜山崖。 少女背靠枯木,怔怔地望着天边圆月,似是要透过它看看后边是不是藏着另一个人。 …… “师尊那天是被吸引过去的。一道我未曾察觉的气息引起了师尊的注意。” “师尊先行,我随其后。到了山崖我只见到了那个场景,再无其它。” 莫丰年想了想,开口道:“这么说,小师姐也很神秘。” “呵呵。”魏天歌笑了笑,“神秘不神秘早就不重要了。” 莫丰年听见魏天歌这随口一句话,却是愣了愣。 “一师九徒,组成了当时的苍浪山。随着诸位同门开始在外行走,苍浪山声名鹊起,如同一把利剑横冲直撞般插入了整个修行界。” “还记得数年前观碑的场景吗?” “记得,很大的场面。”莫丰年点点头。 “三百年前的御魔之战后,每百年就会有一场观碑,来自整个元空界各地的数百名天骄会在其中得到属于自己的机缘。” “而这份机缘足以让他们视合道天堑于无物。百年之内,元空界就会迅速涌现出数百名合道期修士。” “巨碑的珍贵,不言而喻。” “而巨碑,在御魔之战之前独属于我苍浪山!”魏天歌在‘独属’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其中没有被人夺取利益的怨气,而是满含对曾经无上荣光的傲意。 “独属于……苍浪山?”莫丰年喃喃道。他从巨碑中得到了《阴阳应象诀》,一部被三师兄认为不低于九阶的功法,而其他数百人也得到了类似的机缘。 难以想象蕴藏着这样的‘宝藏’的巨碑,曾经居然独属于苍浪山——一个只有双手之数的‘小’宗门! “有巨碑作为依托,诸位同门的天赋,心智,悟性又皆是上等。修行进境,对于我们来说,自是一路坦途。再加上师尊实力强横又护短,在外行走之时,大多时候也算得上是‘无法无天,但凭心意’。” “因此啊,苍浪山在元空界诸般势力眼里亦正亦邪,不过正如我刚刚所说,弱rou强食是修仙界的共识,他人提起我苍浪山,最直观的印象就是——强!无与伦比的强!” “元空界不乏聪明人,我苍浪山的人各个实力强绝,所修功法神通又天差地别,很轻易就能猜出苍浪山里有大秘密这个事实。” “财帛动人心,一些人生出了不该生的心思。兴风作浪,火上浇油,指鹿为马,合纵连横之类的阴谋诡计之事层出不穷。” “他们天天骂人,我们就天天杀人。屠宗灭门的事干得数不胜数”魏天歌顿了顿,有些无奈道:“说实话,挺烦的!” 莫丰年想了想那个场景,确实,天天有人来送死挺糟心的。 “就这么过了段时间,消停了不少。屠宗灭门还是有威慑力的。” “不过。”魏天歌冷笑一声,“总会有些贪得无厌又自命天高的蠢货。” “一些传承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圣地势力,最终也是忍不住了,或者说一开始的小打小闹正是他们的投石问路。” “他们干了什么?”莫丰年好奇道。 “抓人,逼供。”魏天歌淡淡道。 “早在师尊开宗立派之后,就有无数人探寻苍浪山所在之地,数百年从未间断,他们不敢去找师尊,就只能把心思打在我们身上了。妄图找到驻地之后,以势逼人。连名义都想好了,我想想,是什么来着。”魏天歌沉吟了一会儿,“嗯……仙途迢迢,寻道万难,诸法互通,共求长生。” “哼,死皮赖脸!”莫丰年冷笑道。 “最后呢,现在百年一次的观碑难道真的是……”莫丰年猛然惊觉,立刻发问。 “当然不是。”魏天歌打断了莫丰年的话。 莫丰年听此也长出一口气,不是就好!苍浪山的人怎么能被人威胁? 魏天歌看着小师弟的反应,笑了笑,连小师弟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树立了对苍浪山莫大的荣誉感。 “师尊挑了一个蹦跶的最欢的顶尖势力,全体出动,屠宗灭门。来救援阻挡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留在当场。” “最后,云风云雷两兄弟就地取材,布置出一个凶阵,合道期进去走一趟都能要半条命的那种。” “再之后,清净了。” 莫丰年想了想,说了句:“也算解气,就是没什么新意。” 魏天歌:“……” 远处瀑布倾落的声音依旧在耳边,不过莫丰年的心思早就随着三师兄的讲述澎湃不已,至于刚开始的三个问题,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 “就这样,过了三四百年,苍浪山成了元空界最特殊的存在。” “直到……”魏天歌看了一眼望眼欲穿的小师弟,“御魔之战爆发。” 御魔之战,在三师兄的讲述里,提到过这个名字,一场战争。 “还记得小师弟你提出的三个问题吗?”魏天歌话头一转,向莫丰年提问。 但显然这个问题不需要莫丰年回答,魏天歌继续说道:“你的三个问题都与这场御魔之战有关。” “三百余年前,除了师尊和大师兄,其余的八位同门包括我……” “全部死在了御魔之战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