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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第十章:小鱼的邀约

    江笑书已经在外面晃荡了近一个时辰,漫无目的、百无聊赖。

    他也不知道这么走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可是一想到从此上路少了个伙伴,他便说不出的不自在,只得信马由缰,便这么一直走下去了。

    那曾想,江笑书越走,心里的郁郁之情便越发重了——看着天上的云,总觉得生得不太标致;头顶飞过一群乌鸦,又在心中大骂晦气;就连人家院子里的犬吠,江笑书听见了都深感头疼,恨不得翻入院墙和那狗子犟两句嘴……

    就这么绕了好久,江笑书心中反倒越发烦躁了,直想抽出剑来狂劈乱砍一阵,方能消心中之郁。

    “笑书公子,笑书公子……”

    江笑书抬头,却见自己竟走到了潇湘馆门口,二楼小窗,一位女子探出身子,正望着自己:

    “笑书公子,可还记得我?”

    江笑书皱起眉:

    “是你?”

    这女子正是小鱼。

    前日江笑书带大家来逛青楼,明明点的是清倌人,可偏偏来的这个小鱼,上来便宽衣解带、一丝不挂,给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日江笑书调侃几句便匆匆离去,临了却被人嘲讽了一顿,回去着实把他气得不轻。

    他娘的,小爷我弯个腰怎么了?凭什么抓着不放,难道正人君子的腰就弯不得?

    这套说辞江笑书本来早就想好了,就在等这个机会,可奈何此时他实在打不起精神,只胡乱一招手,便转身离去了。

    “公子留步,”小鱼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上次拿了公子的赏钱,却什么也没做,总是觉得愧对于你。听闻公子喜欢乐曲,因此特地来邀请公子,上来听个曲目。”

    “听曲儿?”江笑书一顿,随后叹了口气,朝后方摆摆手:

    “算了,改日吧。”

    见小鱼沉默了,江笑书耸耸肩,便抬腿离开,可走了两步,便听到小鱼幽幽的声音:

    “也是可以的……”

    江笑书一个踉跄,险些摔个大马趴,他转过头,哭笑不得: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走了,下次再说吧。”

    “公子留步。”

    嘶……这还缠上我了怎么地?江笑书皱眉:

    “姑娘,我现在烦着呢,什么兴致都没有,请你换个人成不成?”

    小鱼却反问道:

    “天宽地大,君有何忧?”

    江笑书心中一动——这句话化用自“天宽地大我何忧”,出自一首颇生僻的诗《野步》,想不到竟从小鱼口中说了出来。

    这时恰巧一阵风吹过,头顶落下不少黄叶,江笑书心神一动,便道:

    “秋风萧萧愁煞人,出亦愁,入亦愁。”

    论生僻,这出自乐府诗的古歌还要更胜一筹,江笑书刹那间便想起,倒也算心思机敏。

    小鱼却神色不变:

    “岂不闻: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一位红倌人,诗词有这等水准,倒是颇为不易。江笑书心中暗赞,随后摇摇头:

    “有言道,伤春悲秋。春胜秋也好,秋胜春也罢,细细一想,却都无趣得紧。”

    随后他一拱手:

    “告辞了。”

    “我明白了。”小鱼忽然道。

    “你明白什么?”

    “这里有一首曲子,公子一定很想听。”

    “哦?什么曲子?”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公子想听《阳关三叠》。”

    江笑书瞳孔一缩,转过头去,却见小窗啪的一声,竟已关了。

    窗内,小厮低声焦急道:

    “这!怎么说到一半,就关窗了?”

    小鱼瞟他一眼:

    “你自然听不懂,可聪明人一点就透……他会上来的。”

    小厮眼睛一亮:

    “果真?”

    “是的。”身后传来声音,只见江笑书不知何时已到了,正端坐塌上。

    “哎哟,公子爷,您……”小厮立刻换上一张热切的脸,可话说了一半,便被江笑书堵住,只见江笑书手指一弹,一块碎银便落入了对方怀中,随后他指指房门:

    “带上门。”

    小厮离去,关好房门后,他脸上贪婪的神色便再也掩饰不住了,他走下楼,拉过另一个伙计:

    “去告诉老板,鱼上钩了……”

    房内,江笑书和小鱼相对静坐,良久后,江笑书才开口:

    “请吧。”

    于是叮咚两声脆响过后,小鱼朱唇轻启,便唱了起来:

    “长亭柳依依,渭城朝雨浥轻尘……祖道送我故人,相别十里亭……情意最深,不忍分,不忍分。”

    小鱼语声清脆,直如清泉流响一般,在琵琶声的引领下,这《阳关三叠》中的《对景增悲》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听着这阙歌声,那长亭、杨柳、细雨、古道……就如同一一浮现在眼前一般,真叫个情凄意切、透骨酸心。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担头行李,沙头酒樽,携酒在长亭……哀哀可怜,不忍离,不忍离。”

    第二叠唱的是《擎樽话别》,小鱼已闭上了双眼,浸染在离别之恨中,琵琶声与歌声同时激荡起来,似乎是不忍见着友人徒增伤悲,声音如泣如诉,偏偏只有寥寥几字,就如同心中的千言万语,来到嘴边却只剩一句珍重珍重。

    “……堪嗟商与参,怨寄丝桐,对景那禁伤情……伤怀,楚天湘水隔渊星,早早托鳞鸿……情最殷,情最殷,情意最殷,奚忍分,奚忍分……”

    这《祖道难分》便是第三叠了,只听得琵琶声已近乎不闻,唯有歌声绵绵不绝,小鱼忘我的演奏着,那歌声中忽的多出了几分喑哑,仔细一听,却原来是古道上的风沙太大了,吹在离人身上,裹挟进歌声里,多出如沙尘般数不尽的寂寥……

    叮咚一阵轮指,促弦转急,小鱼放下琵琶,仿佛呢喃自语:

    “从今别后,两地相思万种,有谁告陈?”

    一曲奏罢,终音落下,小鱼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已是动了真情,她咬住嘴唇,可还是没能止住那两行清泪。

    啪一声,泪水打在琵琶上,小鱼受惊似的睁开眼,却见对面江笑书正襟危坐,眼眶也是红通通的,正注视着自己。

    “让笑书公子见笑了。”小鱼擦擦泪水,勉强一笑。

    “好一个阳关三叠,”江笑书抚掌叹道,随后问道:

    “我和朋友辞别这件事,小鱼姑娘如何得知?”

    “因为小鱼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小鱼转头看向窗外:

    “几个月前,我的父母离去,我一人孤苦伶仃,无计可施,便独自上街瞎走,东走到西,西走到东……笑书公子刚刚的模样,与我那时如出一辙。”

    江笑书问道:

    “有用么?”

    “若那样就能有用,小鱼又何苦沦落风尘?”小鱼摇摇头,随后抿起嘴唇,长叹道:

    “那样只会徒增烦闷而已,若是四处走便能消除烦恼,那这世上最快乐的人,应该是拉大车的脚夫。”

    江笑书若有所思:

    “所以你才劝我上来?”

    小鱼抬头,盯着江笑书:

    “故人辞别只是一时,请公子不要太过悲伤。曲终人散,能让听者生出些向前看的心思,才是这首《阳关三叠》真正的意义。”

    江笑书思恃良久,问道:

    “你怎么看待离别?”

    小鱼垂眸道:

    “若已享受过相聚的欢愉,为何不能忍受别离的痛苦?”

    “难道人非得要经历这种痛苦?”

    “未曾经历过别离的痛苦,又怎会知道相聚的欢愉?”

    “……”

    “人生离散总有时,只愿斯人能一切安好,便是莫大的幸运了,不是么?”

    “啪!”小鱼抬头,只见一锭银子落在了桌上,她转过身去,却只看见了江笑书的背影。

    “说得好,小鱼姑娘,就凭这句话,我江笑书从此把你当朋友。多谢开导,告辞了。”

    小鱼捧起那锭银子,怔怔发愣,心中百感交集。

    突然,她身子一震,终于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笑书公子,既是朋友,小鱼想送你一件东西。”

    “哦?”

    “这是只送给笑书公子一人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