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六章:失魂落魄
此刻,广仁寺内。 黎慕江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这里,她正坐在某个客房内,面前是一个低眉善目的老喇嘛。黎慕江问道: “上师可是自白玉州而来?” 那老喇嘛行了个佛礼道: “正是,不知女施主有何见教?” 黎慕江并未立刻发问,反而闭上双眼,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似乎是心中有无数的往事环绕,令她不能自已……片刻后,黎慕江才缓缓睁开眼睛,她注视着老喇嘛,缓缓的问道: “小女子想请问,大师是否记得,五年前白玉州白玉城外的大火?” 老喇嘛点头道: “阿弥陀佛,自然记得,那大火烧了整整一晚,火势猛烈,竟无一人生还,唉,说是阿鼻地狱也不为过……” 虽然时隔五年,可这心地慈悲的老喇嘛仍是皱着眉摇头,叹息不止,看来那场大火的惨烈直至今日仍教他心有余悸。 而黎慕江听见这个回答,急切的问道: “无人生还?上师是否亲眼所见?” 老喇嘛沉思了一下,然后再度点头道: “那时我与众师兄半夜被惊醒,无数人一同奔赴城外救火,一直到火势熄灭,也未看见伤者,所以无人生还,只怕不假。” 黎慕江仍是不死心的说: “那上师可知道去了哪些人,又死了哪些人呢?” 老喇嘛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嗯……阿弥陀佛,女施主这般问,老僧倒难以回答了。” 黎慕江见老喇嘛似乎话中有话,便恭恭敬敬的请教道: “还请大师示下。” 老喇嘛叹了口气,道: “哎……女施主你有所不知,这白玉州,有传道说法的藏民,有流亡的荒狼族人,有大秦派遣的军队,有大秦前来筑城的工匠,有做生意的商人,有闻风而来猎奇的江湖人物,也有逃避追捕而来的通缉犯……可谓是天下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这里每天都有人到来,同样也每天都有人死去,所以若问我去了什么人,死去的是什么人,老僧的确不敢妄言。” 这白玉州白玉城,黎慕江自己也曾去过,自然知道老喇嘛所言非虚,可是她脸上的神色,却慢慢的黯淡了下去……她想了想,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上师在这之后可见着过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叫拓跋逐鹿,当时大概十四五岁,是一个男子” 老喇嘛奇道: “女施主说的‘特别’,不知是?” 提到了这个人,黎慕江的语气和脸上透露出的表情都立刻变得热切和激动起来了,看来这个“特别的人”,他对于黎慕江来说,也一定很特别,很重要。 黎慕江眼中仿佛有光芒闪烁一般的,扭头看向窗外的夜空,神情肃穆的说道: “他……我不知该如何描述。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和这世上任何人都不一样的一个人。您见过他,就一辈子不会忘记的。” 老喇嘛仔细思索后,黎慕江则十分紧张,紧紧盯着老喇嘛的脸庞,一点点的肌rou抽动都会使她心中一紧…… 许久后,老喇嘛摇了摇头,双手合十道: “这样的人么?老僧的确未能得见,甚至不曾听闻……” 黎慕江听见这话后,仿佛凭空遭受了重重一击般,脸上的神情僵住,就连呼吸好像都在这一刹那停止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艰难的起身,如同一个醉汉般颤抖着抱拳道: “……好的,多谢上师,小女子告退。” 呀的一声响起,门被推开,黎慕江走了出来,她翻出了广仁寺,踉踉跄跄的走到了深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她就这样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她不知道路在何方,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她踉踉跄跄、一步一顿的走着。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可她浑然不觉,仍是不断行走。 赌气做出的决定,定然会因为微不足道的挫败而夭折,这是人的悲剧。 黎慕江从未听过这句话,可是此刻,谶语在她的身上应验,这种悲剧所带来的痛苦已如藤蔓般在黎慕江心中疯狂生长。但是她心中的高墙已失去了根基,只能任由藤蔓增长,直到轰然倒塌…… 忽然一道闪电劈过,将这漆黑的夜点亮,于是黎慕江停下了脚步,她茫然的抬头,却看见自己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广仁寺的门口! 原来她自以为走了很久很久,可是却仍然在原地打转。 炸雷响起,万物归于黑暗。黎慕江感到倾盆大雨浇在了广仁寺的牌匾上,浇在了她的身上,随后渗在了她的心里。 大雨不断,黎慕江却还是呆呆的立在那儿。 若是有人能看见她此刻行尸走rou般僵硬的姿态,定会以为是什么鬼怪;若是有人能看见她这时木然的表情,只怕会以为这美丽的女子是木头雕刻而成的;若是你看见了她的眼睛,只能看见两样东西—— 左眼写着疲惫、右眼写着迷惘。 而疲惫和迷惘若是加起来,通常被人们称为绝望。 此刻,黎慕江好像失去了魂魄。 三日后………… 即便是最潮湿的夏季,素来气候干燥的长安城也不会有连绵的雨。 可现在,这场从廿一深夜便突如其来的雨已经绵延了数日,雨水浇灭了这夏日的炎热。若你只着单衣在街上,甚至还会有丝丝凉意,可谓是奇异至极。 不过,到了今日下午,雨势渐小,看来这场绵延不绝的大雨也即将结束,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顶着油纸伞,纷纷往东南方向走去。 黎慕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亦不知现为何时,她只记得自己不停的喝酒,醉倒,再喝酒,再醉倒……最后一次喝醉前的一刻,是在极深的夜,雨声雷声交杂,自己吐的昏天黑地,然后倒头便睡了过去。 人总是这么奇怪,他们总是说着一醉解千愁、烟杆能去乏、忙碌能忘忧,总是认为只要做些什么事,烦恼和悲伤就不会追上自己。可他们不知道,若不去面对,那些烦恼和悲伤一直都会在,酒精、烟草和劳碌,只不过会让你自以为忘记了这些东西而已。 这世间的悲伤和烦恼是无法逃避的,但你若是个幸运的人,也许生命馈赠给你的某些东西,却能让你鼓起勇气去坚强面对。 此时的黎慕江似乎不幸极了。 她睁开朦胧的双眼,打量着四周,才发现自己在一个污秽不堪,堪堪倒塌的破庙之中,旁边有一坛见底的劣酒和散落的饭菜,这才想起广仁寺那晚,自己浑浑噩噩的走到了这里,心中唯一的想法便是大醉一场,于是翻入隔壁的农家,拿了乡农的一坛子劣酒和简陋的饭菜,便来到此处,醉了睡,睡了喝,喝了再醉,不能自已的泪流满面、不由自主的胡言乱语……
然后黎慕江便想起了那晚在广仁寺的对话,她心中一阵气苦,眼眶一红,想也不想的就伸手探向一旁的酒坛。 可是心念一动,黎慕江却发现自己的手竟如同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抬不起来,黎慕江移动身躯,竟然发现自己全身无一处不酸痛难当。 黎慕江还未来得及奇怪自己为何成了这幅古怪模样,忽然一阵铺天盖地的头痛袭来,疼得她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片发白,过了半晌才渐渐好转。 黎慕江勉力坐直身子倚靠在墙上,又不由自主的开始咳嗽,咳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原来此处屋顶破损,雨水漏下,她被雨水淋湿后也未去理会,仍是自顾自的喝酒或沉睡,一连数日,便是铁打的身躯也不一定禁受得住。更何况她突逢大变、意志消沉,于是酗酒求醉,自暴自弃……最终,这个英姿飒爽的绝色美人,竟将自己折磨成这幅高烧风寒、虚弱憔悴的醉鬼模样。 黎慕江再次疲惫的闭上双眼,颤抖着抬手覆住自己的脸庞,发现自己双颊竟然都有些微微凹陷,她喃喃自语道: “行将就木,呵,黎慕江,你此刻该睡在棺材里……” 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睛,透过自己的指缝,看见了天空,她发现雨已经停了,虽然阳光还未出现,不过乌云也已开始渐渐散开,看来不久就要放晴了。 就这样望着无风无雨的天空,黎慕江暂时忘记了心中那挥之不去烦闷与痛苦。 黎慕江的思绪也开始逐渐回转,突然她愣了一愣,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似的,但是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无论如何,先出去走走罢。” “啪!”的一声响起,酒坛被黎慕江摔碎,她深吸一口气,又看了眼天空,然后强忍着难受大踏步走了出去…… 在附近的客栈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走下楼,黎慕江感觉身子也轻了几分。还未来得及想自己该做些什么时,便看见掌柜带着一家老小,正准备出门。黎慕江今日见到的行人,大多都往同一个方向赶去,好似是有什么大集会,看掌柜一家的架势,只怕也是去参加这场集会,于是黎慕江问道: “你们去哪里?” “姑娘,我们这是去芙蓉园呢。驾!” 掌柜的一家乘马车离去,黎慕江听见“芙蓉园”这三个字,觉得甚是耳熟,回想半天,这才想起刚刚在破庙时自己一时没能记起的那件事——那晚江笑书曾经邀请自己六月廿四观莲节,一同去芙蓉园赏荷。 黎慕江问隔壁桌的食客今日是六月廿几,那食客看白痴似的的打量了黎慕江半晌,似乎是不相信这世上竟有这么糊涂的人,这才说道今日正是六月廿四观莲节。 黎慕江心中暗道: “我已无处可去了,去看看风景也好,若是遇见他……那又如何?我不在乎……” 思及此处,她又开始感到不能自已。于是她霍的起身离开,辨明方向,向东南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