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三通鼓,刀出鞘
这条沟塘,让赵传薪想起了鹿岗镇。 鹿岗镇周围有许多沟塘,扭曲弯折,这里同样如此。 下店,头道沟,老房子,酒壶崖子,田家营子,曲家营子,东沟,头道梁子,杨树林,南大洼…… 连名字都相差无几。 赵传薪和巴雅尔孛额沿着河道旁的崎岖小路,用了大半天,才到最后一个弯。 但见森林茂密,奇峰险峻。 红叶如丹,层林尽染。 苍翠的松,发黄的柏,赤红的五角枫,层层叠叠,此时的山应叫五花山,讲究五花三层,分外妖娆。 有云海环绕其上,神奇莫测变幻无穷。 巴雅尔孛额抬头望着山说:“此即为马鞍山,乃喀喇-沁王府的家庙所在,堪称为KLQQ的明珠。” “呵呵,你是懂明珠的。”赵传薪龇牙笑:“贡桑诺尔布那孙贼是懂明珠的,好地方尽让他们家占了。” “你……”巴雅尔孛额与贡桑诺尔布亲王有旧,生气赵传薪口无遮拦:“还须给亲王些尊重才是。” “那要看老小子识不识抬举了。”赵传薪笑嘻嘻的说。 可巴雅尔孛额觉得这嬉皮笑脸的背后,全是杀机。 别看亲王组编了一支20多人的王府警察队,又编成了一支严格按照新军cao典进行训练的新军,可巴雅尔孛额并不觉得贡桑诺尔布亲王对上赵传薪有几分胜算。 哪怕此时赵传薪缺乏武器弹药也是一样。 恰好,贡桑诺尔布又是个非常矛盾的人。 他一方面厉行朝廷新政,请求清廷支持重振蒙古雄风,但又和日俄都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尤其是沙俄,他们企图分割中国-疆-域的野心昭然若揭。 谁也搞不清楚,他屁股究竟朝那边歪。 这才是巴雅尔孛额请求先一步与贡桑诺尔布交流的原因,因为一个不好,照着赵传薪的脾性说不得就要大开杀戒。 两人一路欣赏秋景,似乎连一路奔波的马都察觉到目的地即将抵达,也不是很急,脚步欢快,而溪流潺潺,令人心旷神怡。 约么20里路,天黑之前就到了喀喇-沁王府。 锡伯河旁,赵传薪见几个瘦弱的戴着大檐帽的新军,提防的看着他。 他端坐于马背,点上烟,手扶着鞍柱对巴雅尔孛额说:“你去吧,明日午时我来王府寻。” 巴雅尔孛额忽然变得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赵传薪却拍拍马头,这马与他心有灵犀,转头踢踢踏踏的小跑。 而赵传薪的歌声传来: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 节奏舒缓却沉稳有力的歌声,摇摇晃晃的背影,让巴雅尔孛额的糟糕心情缓和许多。 甚至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 可蓦然间,曲调风云突变:定军山,大丈夫舍身不问年。百战余勇,我以丹心见苍天…… 巴雅尔孛额的心如同过山车,又猛地揪了起来。 我焯! 真真是不当人子! 赵传薪即便没回头,似乎也感受到了巴雅尔孛额的情绪变化。 “哈哈……”在前面忽然爽朗一笑,在马背上挥舞着苗刀,豪迈的开了戏腔:“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三军与爷归营号……” 巴雅尔孛额,乃至于王府前的几个兵丁闻听,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面色剧变。 似乎赵传薪随时都会杀个回马枪,拎着苗刀将整座草原上的王府上下给屠戮殆尽;似乎暗里隐藏着愿随赵传薪赴死沙场的千军万马,闻鼓而动,只等战胜收兵的号角…… 巴雅尔孛额让士兵进去禀告,然后被人引入王府。 他终于见到了贡桑诺尔布亲王。 贡桑诺尔布快步迎上前拍打巴雅尔孛额肩膀:“是哪股风,将本王的老友吹来了?” 巴雅尔孛额也拍打他的肩膀,这是特殊的礼仪。 可巴雅尔孛额却没心思叙旧,而是神秘兮兮的将贡桑诺尔布向屋里拉。 贡桑诺尔布见他神色有异,忙问:“发生何事?” 巴雅尔孛额说:“王府中,是否藏匿了日本间谍?” 贡桑诺尔布面色微变。 他原先与沙俄交好,后面疏远沙俄,亲近日本。 在日俄战争那段时期,就算他是个傻子,也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他不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明里暗里还帮了日本人的,当然主要是福晋善坤暗里帮忙的多。 贡桑诺尔布说:“巴雅尔孛额,王府学堂中确有日本教师,但并非间谍。” 他肯定不会承认的。 而且他觉得河原cao子等人所作所为无伤大雅,不值得大惊小怪。 巴雅尔孛额却跺脚:“王爷,如不重视,祸事就在眼前。” 贡桑诺尔布哑然失笑:“能有什么祸事?我是亲王。” 除非朝廷动他,否则在东蒙地界他怕谁? 他是众多王爷中最开化的一位,带动当地蒸蒸日上。他虽然亲近日本,却也利用日本牵制了沙俄的蚕食。 因为沙俄总是直奔主题,一心谋财。 可日本人却秋毫无犯。 这让贡桑诺尔布觉得日本人才是好人。 整的挺好,所以朝廷不可能动他。 巴雅尔孛额真想说赵传薪来了,可此时又不能说:“王爷你听我的,将王府上下,可疑的日本人处置掉,最不济也要驱逐让他们回国。王爷听我一言,日本人此时虽秋毫无犯,可他们是披着羊皮的狼,只是在麻痹王爷……” 虽说是老友,可巴雅尔孛额严格来说就是个平民,哪怕他在草原上很有威望,贡桑诺尔布对他指手画脚很生气。 他强忍怒气:“巴雅尔孛额,你远道而来,我叫下人带你歇息。” 巴雅尔孛额终于忍不住了:“糊涂,王爷可知,赵传薪到了喀喇-沁?” “赵传薪?”贡桑诺尔布皱眉,然后瞳孔收缩:“是炮轰紫禁城那个赵传薪?” “额……正是!”巴雅尔孛额还不知道赵传薪有过这等彪悍的事迹,但想来不会有第二个赵传薪了。 “他不敢拿本王如何,否则草原要出大乱子。”贡桑诺尔布自信满满的说:“倒是河原cao子小姐等教员有危险,我须得将他们安排妥当才是。这贼子胆大包天,说不得真会进王府行刺日籍教员。” 巴雅尔孛额都懵了。 这叫什么反应? 别人听了赵传薪的名字如避蛇蝎。 可你这么笃定自己没事,哪来的自信? 贡桑诺尔布拍拍巴雅尔孛额肩膀,安慰他说:“老友且宽心,如你分析局势,就会明白赵传薪为何不敢造次。自本王开办学堂,草原各地亲王纷纷效仿,阿王聘请日籍教员松本菊熊开办新式学堂,齐王聘请日籍教员守田利远则开办学堂……如今,新式学堂已经遍布东蒙,他赵传薪但凡敢伤害本王,东蒙诸王会联合抵制他,让他在关外寸步难行。” 这又是巴雅尔孛额没想到的。 见无法说服贡桑诺尔布,他又想着出去说服赵传薪不可妄动,他确信赵传薪还不知道东蒙已经接近全面日化教育、全面亲日这件事。 如果赵传薪真的干点什么,说不定真的捅了马蜂窝。 至少这是个好的劝说理由。 他对贡桑诺尔布说:“王爷,我出王府走走。” 哪料,贡桑诺尔布意味深长笑着说:“不必了,今日巴雅尔孛额舟车劳顿,先歇息一晚上再说。” 巴雅尔孛额人实在,但不傻,他脱口而出:“王爷要囚禁我?” 贡桑诺尔布说:“我听侍卫讲,你与一高大男子同来,那人身上杀气腾腾,想来就是赵传薪了吧?为保KLQQ的日籍教员安危,今日便得罪老友,只须等本王安顿好他们咱们把酒言欢……” 说完,就给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虎视眈眈的逼着巴雅尔孛额向里走去。 巴雅尔孛额无奈,只能屈从。 但临别前,他还是提醒道:“王爷,赵传薪并非善类,他从不怕得罪谁,连洋人都不怕,如何会怕了王爷?” 贡桑诺尔布只是摆摆手,没有接茬。 巴雅尔孛额深深叹口气。 …… 赵传薪信马由缰,先往东北方向走,然后横着传入一个遍布柳树的沟塘里。 他看着两侧广袤的良田,心说这可比鹿岗镇的条件好多了,不知要催生出多少地主来。 他没在王府附近落脚,是担心会被暗算。 英雄多死于宵小之手,不可不防。 他来到村西头第一家,正要敲门,大门却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肩膀瘦削,皮肤白净,留着稀疏刘海的小姑娘探出脑袋:“咦?” 看见牵着马的赵传薪,小姑娘发出惊呼。 旋即赶忙关上大门,缩了回去。 赵传薪听见了匆匆小跑的小碎步声。 他靠着门柱,静静等待。 可等了半晌,竟然没动静。 赵传薪:“……” 我焯,回去不知道告诉家长一下吗? 他猜测可能这家里的男丁不在,牵马想去下一家。 就在这时,大门终于打开,一个戴着帽子瘦削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刚刚那小姑娘。 赵传薪回头:“哈,借宿一晚,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中年男人鼻梁高而不漏rou,此为守财鼻;唇红口阔而齿白,此嘴为出纳宫,为弯弓口;田宅宫居于眉眼间,这种属于财产颇丰面相。 赵传薪经常网罗杂书古书,其中就有相面的书,平时瞎看的时候翻阅过。 中年男人双手抄入袖筒,挺胸凸肚:“我介意,我很介意!” “擦,你说你真小气,那么介意干嘛?”赵传薪龇牙笑。 “……”中年男人有点懵,但显然他也不是易与之辈:“金某能瞧出,你乃有备而来,但今儿金某却不给你借宿的机会。” 小姑娘就在金姓男人背后,抓着他的衣襟,应当是父女关系。 “你这样不好。”赵传薪觉得这人有趣:“五湖四海皆兄弟,让我住一晚上,看见这匹马了吗,送你了,还是你赚。”
他确实不需要这匹马了,一时间又找不到马市,冷不丁上门卖钱,怕是没人会收。 老实巴交的百姓最怕被坑。 金姓男人却是眼睛一亮,脸上堆笑:“你说的没错,不送马的兄弟是假兄弟,兄弟快请进。” 说着,做出了个“请”的手势,并将大门让了出来。 赵传薪乐呵呵的牵马进入院中。 将马栓好后,就听金姓男人朝里面喊:“赛罕,快去备酒菜,今日我与兄弟痛饮一番。” 一个颧骨很高的女人掀起帘子,笑着应了一声,麻利的去了后厨。 金姓男子又冲赵传薪抱拳:“在下金晋,字汉升。” 这名字在赵传薪脑海里盘旋一下,眉头忽然一挑:“好名好字。” 晋,从日从。 意为追着太阳一直前进。 金晋的字带升,取日行轨迹前半段的“升”,加上个汉,亏得他敢这么取字。 赵传薪都得佩服的说一句:“给你取字之人,果然生怕你在清廷做官儿!” 金晋:“……” 他竟无言以对。 他讪讪道:“项上人头尚在,已足慰平生。” 赵传薪哈哈一笑。 这人果然有趣。 金晋也觉得赵传薪颇对胃口,指着小姑娘说:“金某长女,金淑贞,正待字闺中。” “嘎哈啊,你在这选婿呢?”赵传薪给金晋递上一根老刀牌香烟,大言不惭道:“赵某从不近女色。” “爹,说啥呢?我要跟着教员去日本,将来,将来,将来要嫁给日本人的……”此时,金淑贞插言,作小女儿态。 此时一般人家女子可不会轻言自己婚事,可见日式教育的确与众不同。 赵传薪和金晋的脸上几乎同时变得不明朗起来。 金晋胸膛起伏,脸上闪过一丝怒气,旋即湮灭,苦笑一声:“让赵兄弟见笑,小女被王府中那日籍教员给灌了迷魂汤,失了礼数。” 赵传薪抽了口烟,弹弹烟灰:“是啊,我看这片土地充斥了太多日本的影子,确实不妥。” 金淑贞脸上掠过一丝恼火。 金晋却眼睛一亮:“是极是极,人生难得一知己,赵兄弟快请进。” 等进屋后,赵传薪打量,房间里有不少打造精美的实木家具,看来金晋家里确实家境殷实,不差钱。 金晋看着赵传薪扛着一把巨长无比的大刀眼晕,便说:“赵兄弟的武器,可否拿给金某看看。” “汉升兄请便。”赵传薪将刀递了过去。 金晋胳膊很细,没多少力气,费好大劲拔出刀,发现上面沾着点黑红黑红的片状物体,长长的指甲盖了下,片状物体化为齑粉,漱漱而落。 金晋瞳孔一缩――这他妈是干涸的血迹。 赶忙还刀入鞘:“好刀。” 赵传薪一把夺了回来:“好刀是好刀,但不适合你用,你身子骨太弱,就别惦记了,一匹马足够住宿费。” 金晋也不恼,摸了摸剃的锃亮的前额:“是极是极,早年间,我本来也能练成一身好把式,可惜头发剃了一半削减了精气神。” 赵传薪越来越觉得这人有趣。 虽说他闺女不是个东西。 想到金淑贞,金淑贞便开口:“爹,打打杀杀成何体统。唯有日式新学,才是强国之道。唯有日式新学,方可让草原长盛不衰。” 说完,还狠狠地剜了赵传薪一眼。 赵传薪眼睑低垂,脸上无喜无悲。 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动。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也未见得发怒,可空气刹那间犹如凝滞。 金晋心里一突,呵斥道:“胡说什么呢,日本撮尔小国,动辄赌命赌运,本就体量不足,更兼所谓久赌必输,蹦不多久,爹跟你讲多少次了,学其术,不思其所思。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去帮你娘做饭……” 赵传薪意外的看了看金晋,这货脑瓜子果然活泛,目光如炬。 同时也打消了他内心的杀机。 于是气氛重新缓和。 …… 与此同时,巴布扎布也到了赵传薪经过的那条河,在山脚下,恰好也去了那个老头家里。 只是比起赵传薪,巴布扎布就不客气的多。 他们一行人换了便装,径直闯入院中。 老头出来:“诸位好汉,这是……” 他的大儿子,二儿子和小儿子都跟了出来,以为是邻里纠纷打上门了。 可一看巴布扎布等面色阴鸷的汉子,几个儿子都心中打鼓。 反而是大孙子,怀里抱着赵传薪送他的那把短刀,稚嫩的吼道:“鬼子,打日本鬼子……” 老头面色微变,将大孙子藏在了自己腿后。 大孙子还不服气,弹出小脑袋龇牙咧嘴作凶狠状。 可巴布扎布已经看到了大孙子手中的短刀,冷冷道:“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刀哪来的,一五一十道来,否则今儿你一家老小难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