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食魇
越州市老干部局1408办公室,综合管理处。 “小何!” “唉,在呢。”何淙应了声,一边噼里啪啦敲着键盘,眼睛没挪开电脑屏幕一眼,“李处,什么事?” “小何啊,前两天我们处里发的那个文件,联络员写的你,各县市区上报的资料收齐没?” 何淙利索地点开文件夹数了数,“还有3个县市没交。”她点开会话框,顺便回复了分管领导发来的消息。 陈副局长:活动方案什么时候能拟好?明天上午一上班就要向王局汇报。 何淙:陈局,不好意思,手头还有好些急活,请问是否能让办公室负责? 陈副局长:这块活按理是办公室做的,但年底了办公室也很忙的,年轻人辛苦一下。 “小何?听到没,今天务必要让他们交上来,整理好明天给我,你也知道这块活王局很重视,这要拖迟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何淙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16:50分,距离下班还有10分钟。她环视了办公室一圈,几位同事都已经收拾完资料准备下班了。 “知道了李处,我今天晚上原本就安排了加班。” 大姐听了满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你挺忙的,但这活又要做表格又要cao作系统,你也知道我这把年纪这种东西我搞不会的。那谢谢你了,我先去接女儿了。” 她摸了一把刚染的头发,踩着高跟鞋走出综合管理处。长方形的真皮包包随着她的转身,扫落了何淙摆放在桌子上的陶艺小花瓶。 一声脆响,何淙只来得及看到大姐潇洒的背影。 唉,新买的奶油弗朗。 新来的文书阿祁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淙淙,这三个文件你签一下。”她把文件夹丢到何淙怀里,帮着处理掉了地上的碎片。 “谢谢啊。”何淙回到座位上,给陈局回了消息:收到。 阿祁刚毕业,口无遮拦的,她坐到何淙椅子把手上,替她打抱不平道:“他们怎么老揪着你一个小姑娘不放,隔壁处室的李大姐、隔壁处室的活,这也能找上你?我说啊,你就是脾气太好了,你说我们这破单位平时能有几个活,怎么就你一个整天加班加班加班。” 何淙赶紧拉了拉她:“别说了别说了……这我资历最浅,局里也是想培养我。” “嘁,这话我真的听不下去了,除了你就没有其他小姑娘小伙子了?”阿祁看了眼何淙认真的表情,“不是,你不会真这么想吧?” 当然不是。 何淙艰难地点了点头:“多学学也是好的。” 阿祁噔地站起来,从何淙胳膊肘下抽出文件夹:“加班加死你算了,你都听听隔壁处室那两位‘资历浅的年轻人’怎么说你的,白莲花、马屁精,你帮他们干活,他们根本不会记得你的好。” “别气别气,吃块海盐奶糖压压惊。”何淙心里暗叫了声姑奶奶。阿祁能挺着腰杆说话,她却不能,这周遭全算她的直属领导,这要人家听了还以为她心里全是怨气呢。 不然,加的班真就白干了。 阿祁嚼着奶糖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趴到何淙肩上耳语道:“我就是说给他们听的,身为处室长也不帮你推点活,干什么吃的。” 阿祁姓王,原先大家都以为她是凭着王局关系进来混混日子的编外人员罢了,直到有天看到王局对她也礼让有加的,大家对她的态度瞬间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政治嗅觉敏锐的陈局,直接拿她当吉祥物供着,苦活累活咱也不分配,干文书就行了,要求也大幅度降低,只要能把文件收下来、发出去就是好文书。 这文书工作便是从何淙手里接过去的。何淙那会一个人身兼三职,忙得不可开交,对她来说,能少一点是一点,她只盼着阿祁能尽快上手。 阿祁被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着,最终被她那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所折服,正儿八经工作起来,甚至还写了个月度总结给自己老爸,说要像何淙一样发扬艰苦奋斗的老黄牛精神,勇于负重、敢于奉献,拉车不松套,履责不掉链,在新的工作征程上行稳致远。 按阿祁的话说:“把我爹乐呵的,都想给你颁锦旗了。” 好不容易把阿祁劝走,何淙习惯性摸了摸耳朵上水滴状的耳坠。透亮的晶体被办公室灯光一照,微微闪着淡蓝色的光芒。 才这么点啊……好过没有吧。 何淙忙到晚上11点才下班,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最新的一页上写着五个地址,前两个地址已经被她用红笔划掉,分别用括号标注着“自杀情侣,已办”、“查无此事”。 何淙点点第三行,三江区梓里镇里坞二村678号,是一个听也没听说过的村名。她打开手机地图导航了一下,直线距离不算远,但进村的道因为路面改造被封了,得从邻县绕一大圈,开车过去要将近两个小时。 她摁了一键拨号,几秒后,电话那头响起了一个年轻又持重的声音:“jiejie,这都几点了,咱俩rou体凡胎的,能不能别总是熬夜干活。” ——就是说的话不那么正经。 “就是迟了才拜托你,大晚上的不好打车,你去我家接我吧。”何淙说道,“这段日子碰上的都是些不成气候的魂体,我晚上调查完了,还得让你再去一趟超度,多麻烦,今天带着你要是能多遇上几个,刚好能一起解决咯。” “看在金舍利的份上,我忍了。”林熠幽怨道,“你这么有钱,为什么不能自己买辆车。” 何淙腼腆笑了笑:“我不太习惯开车。再说,我要是不需要你车接车送了,你们寺里的金舍利该怎么办?” 林熠沉默了两秒:“15分钟后你们小区大门等你。” 挂断电话,何淙走进电梯,将笔记本上的地址发给林熠,开始默数着电梯下降的楼层数。 何淙所在的办公大楼已经快20年了,是当年的市府大楼,后来市政府搬迁,核心部门都整体迁走了,只留下几家与世无争的单位在这里,后来陆陆续续搬进了数家国企单位,15层楼竟然也装的满满当当。室内只有一部老旧电梯,不够用又常出问题,于是政府又出资在楼外加装了一个观光电梯。 每过晚上8点半,观光电梯就关停了,下班晚的只能坐老电梯走。 电梯晃晃悠悠的,1层的按键坏了一直没修,亮不了指示灯,要不是还能清晰地听见卷动钢丝绳的声音,会让人觉得一直在原地打转。 就在何淙闭目养神已经有了睡意之际,电梯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停住了,轿厢内的LED灯也随之黯淡了几分。何淙睁开眼睛,过了许久,电梯门缓缓打开了。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条黑黢黢的走廊,能勉强看得清贴满高级瓷砖的墙上有“中街新城投资有限公司”的铜字,还没有到一楼大厅,有人按了电梯? 何淙凝神听了会儿,静悄悄的,只有头顶的LED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大概是电梯又坏了,这也不稀奇,何淙按下关门键,正当电梯门将将要合上的时候,突然传来“嘭”地一声巨响,接着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猛地掰住了电梯门。 何淙清晰地看到这只手沾满了鲜血,是真的鲜血,她很熟悉。几乎是在一瞬间,她捏紧了包里藏着的金刚橛。 “啊!痛死我了!!”电梯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气喘吁吁又龇牙咧嘴的黄毛小伙,“我怎么就用这只手去挡门呢!我靠!” 黄毛在原地弹跳了几下,看见电梯里的何淙明显也吃了一惊。 他一边甩着手,一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不是吓到你了?呃,你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帮我搬一下这盆白掌……” 何淙将金刚橛放回包里,走出轿厢,帮黄毛将一盆大得不太寻常的白掌搬了进去。 “手怎么了?” 黄毛用那只完好的手按下-2,苦着脸道:“新买的白掌想带回家去,刚在杂货间想拿剪刀修一下叶子,没找到剪刀只找到了一把西瓜刀,想着用西瓜刀割一割也行,结果不小心把西瓜刀碰掉了,又伸手去抓……” 大楼布局差不多,何淙他们单位的杂货间也在电梯转角,刚刚大概是黄毛按了电梯再去搬白掌,难怪何淙一直没看见人。 见何淙面善,黄毛不停倒着苦水:“今天一整天都不顺利,先是原先商量好的工程预算没通过,方案被打回来重写,女朋友送的随行杯落在视频会议分会场,中途去拿被大boss逮到,然后下午送领导去招投标,车擦了,还被吩咐今天要做好流程备案加班到11点,好不容易买了盆店里最大最豪华的‘一帆风顺’,结果手开一大口子,这附近的分院急诊还撤掉了,看急诊还得开车半小时去城西……” “啊!你是不是楼上老干部局的何宗,宗姐!我是中街城投的褚愿元,不是叠名,就是愿望的愿,元气满满的元。” 何淙顿了顿:“我叫何淙,流水淙淙的淙,带三点水。” 黄毛尴尬了一瞬,立刻当做无事发生:“嗨,你前几天是不是帮四楼一老大哥找娃了?那是我们会计,可劲在那里夸你,说要给你这么人美心善的小姑娘作介绍呢,还特意上你们十四楼拍了你的工作照给我们看。” …… “谢谢大哥这么夸我,就是介绍对象真不用了。” 到了地下二层,何淙帮忙把白掌搬到黄毛车里,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卷纱布和一小瓶碘伏,再从夹层里掏出根大号的消毒棉签,对黄毛道:“把手举起来我看看。” 黄毛丝毫没有怀疑为什么一个年轻小姑娘能随时从包里掏出纱布碘伏,还能熟练地给人包扎,只乐呵呵地说:“今天还是没有倒霉透顶,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黄毛处理伤口时嚎得像只待宰的猪,坐上驾驶座又觉得自己行了,他朝着何淙甩甩发:“你家住哪儿?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何淙摇摇头:“我家就在前面永乐小区,离这走路十分钟就到了,谢谢你的好意。” “哎,你别担心啊,我有女朋友的我不是坏人。”黄毛坚持要送,“你帮了我这么多,送你回家是应该的,这都快12点了,你一个女孩子走在路上多不安全,你走走十分钟,开车三分钟就到了。” “再说,永乐小区我知道的,就是老市政府宿舍嘛,顺路顺路。” 禁不住黄毛坚持,何淙上了他的车:“送到小区门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