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九曜
背后萦绕着的茶香吸引着他回头望了一眼，茶叶店的一侧摆着典雅的茶桌，沏了用以品尝的宣传款茶叶，悠悠茗香大部分来自于此，九溪心说正好有点渴，就吃一杯也无妨。于是过去喝了茶。 导购员当然热情欢迎，九溪提了精神又解了渴，觉得更加自在了。 时间也不急，他心里一盘算：他毕业没回家到现在已经半个多月了，估计家里人已经过了急火攻心的时候，只等他迷途知返自己回去；这商场人多眼杂不假，但人多正好给他打了掩护；虽说特洛伊城安了监控，他家人却不会天天闲到守着这里的监控看，何况没有人知道他要来这里，就连预先安排人手蹲着的可能性也是极小的。 往好处想，之前在阿姨楼下看到哥哥的车只是意外，说不定他家里人已经把他给忘在脑后了，连找他都懒得再花力气，那九溪的行动就更自由了。 银行卡里还剩了个小几百块，今天的这些钱已经是他从各个软件的余额里东拼西凑来的了，他的零钱被他搜刮得一滴不剩。 现在他放松下来，打算拿这最后的余额去买点吃喝。自从中午出门，他还没好好吃过午饭，正好现在在商场顺路解决了。 商场里的饭店他是没勇气进的，不确定价格几何，万一钱不够用着实尴尬，何况他还要留一点交通费用。于是九溪打算去商场的超市里买点熟食，明码标价的价格可控，选择还多些。 他乘着电动扶梯到了地下楼层。 特洛伊城的电梯也有四五个种类，方便各种手推车畅通无阻。九溪走的是行人路线，顺着扶梯下来，就到了负一层的超市入口旁。 他手边就有一种推车队列，是最经典的一款加大加固美式购物车，能把车头的栏板拆下来方便坐进去，还有可以搭腿的垫子，是他爸最喜欢的款式，非常适合老婆坐在车里玩。 不过对九溪来说没用，除非有人来推着他走——虽然，还真可以有。车队旁边就有几个身穿制服、体格精壮的服务生，可以提供推车服务，小时计费，整个一中式牛郎店，猎奇的那种。九溪不感兴趣，也没钱。 在入口寄存了礼盒，他两手空空地进了超市。 迎面就是糕点促销品大礼包，喧闹吆喝音乐随之轰然涌上来了，超市商品实在琳琅满目，人也不少，九溪顿时觉得有些眼花，隐隐不安的预感又窜上了脊背。 周遭吵得他后颈发麻，附近“嗡——”的一声轰响，让他手臂骨头都在痒。 他回头看是一侧有个饮品柜台在榨果汁，那些吵闹声很快也和其他噪音混作一团。 超市在地下一二两层各占据了一部分，面积很大，从负一层进去，要逛好远到负二层出口，九溪走走停停，花了好一会儿，下了楼，只觉得周围愈发嘈杂，让他有点头晕。 广播的音乐永远只有爱情歌，是他爸规定的。 “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 “亲爱的顾客朋友，欢迎您的光临……” “削个，椰子皮，Won‘tyoucomeandputitdownonme……” “Camus！”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不管土的洋的、高雅的流行的，一首接一首放出来，也和超市的喧声融合成垃圾。 九溪原本被商品吸引，在几个货架之间流连了一会儿，但音乐吵得他渐渐心慌，就想着尽早买完东西离开，拿上一杯粥几个葱包桧儿就去路边吃了算了。于是，愈发加快脚步穿过排排货架，去看他喜欢的熟食柜台。 “Camus！” 眼看卖油炸食品的玻璃柜就在几米外了，九溪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要来抓他的手。 他猛地一惊，转身躲开。 “……九溪！” 他心中惊惧，瞪大眼睛望向身后，竟是——一个压根不认识的人。 “好、好，竟然真在这里……总算找到你了，还跑？！为什么不理我？你要干嘛去？都给我解释清楚！” 一个穿着白衬衫、黑百褶裙，散着黑色长发的女孩子抓住了他，咄咄逼人地抛出一串质问。这次九溪没有躲开，因为对方看起来只是个女大学生，没什么威胁，只是不知为何要这样瞪着他。 “我——”九溪被攥住了一只手，迷惑地四下看了看超市货架，又看着她，“我要去买饭……不是，这位女士，我们认识吗？” “什么吃的！老油条，别给我、装蒜！”女大学生怒吼了起来：“苏珊在哪里？！” “啊？谁？” “你还找茬？苏珊！” “我、这，苏珊是谁啊？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九溪一时迷惑到脑袋边的问号都快化成实体了。 “你……！”愤怒的女大学生眼看就要发飙了，九溪暗叫大事不妙，惊慌失措，却实在摸不着头脑。 ——这人谁啊？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生气？ 谁知那女大学生的脸色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后退了半步，仍然紧紧抓着他的手。 “……你不会以为你换套皮肤我就不认识你了吧？嗯？你不是九溪吗？”女大学生冷下声音问道。 什么皮肤，这人真是奇怪……九溪正茫然地发愁，后面那句话让他听得陡然浑身发冷。 他当然是九溪，这名字重名率又不高——可这个素未谋面、平平无奇的女大学生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 “……我是。你是谁？”九溪问。 那女大学生震惊了一下，随即又露出了然的神色。 “……嚯！把这事忘了……我变成了这样，难怪、你认不出来。我是威风！我都不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你们搞了什么？你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吗？” 见九溪还是愣愣地看着她，自称“威风”的女大学生继续说道：“我一醒来，我就躺在血泊里，身边围着一群什么医师先生，他们说我跳楼了——我真是见了鬼了！我解释、好多人听不懂。然后我就被那群人、口头教育好久，最终他们送我回宿舍，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同学半夜抱着我哭。好几天！这都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是你们搞的吗？苏珊呢？！” “啊？……我……” 九溪觉得自己的表情快要维持不住了，他都要眯起眼睛扯起嘴角做黑人问号脸了，比起眼前这个女大学生，他好像才是更觉得自己被整蛊了，他俩一个赛一个的迷茫。 “……我不知道啊。苏珊是谁？” “Susan·Fynix！！” 女大学生先绷不住了，一把抓起九溪的领口，一张俏脸皱得十分凶恶，凑上前狠狠地大吼了起来，引得货架旁边路过的几个顾客都回过头来看。 九溪也被她喊懵了——就算这么大声地喊出全名，他也不知道那是谁啊？ 他熟悉的外国人一共没几个，尽力思索了名字之后还是不记得有谁叫这个名。 眼前的这个女大学生就更是奇怪了。她明明长着一副圆润柔和的亚洲小妹面孔，说起普通话来有点生硬，突然蹦出一句英文倒是流畅。 九溪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除了“我不知道”外就无话可说。 女大学生见他愣住，总算叹了口气，撒开了他的领口，撤开一步，扶着额头也沉默了。 “……所以，”九溪试探着开口，“你和朋友走散了？你们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突然来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似乎九溪的一句话总能点燃对方的怒火，女大学生又暴跳如雷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走散了——还不是因为你！你、你恶人先告状、得了便宜还卖乖、贼喊捉贼，不是、还有什么汉语……” “我、我，”九溪打断了她，“我做了什么？” 女大学生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骂不出新词了，就咬着牙重重地喘气，胸膛很明显地起起伏伏。 瞪了一会儿，她“哼”了一声，恨恨地抛下其他话题，冷冷说道：“别再跟我耍滑头。从现在开始，你乖乖回答我的问题：这是哪儿？” 九溪挠了挠头说：“H市。你是外地人？” “H市？！”女大学生又瞪大了眼睛，“你会不会好好说话了？还是脑子出问题了？” 九溪又一思索，答：“你是外国人？这里是中国、ZJ省、H市、上城区、特洛伊城。” 这回轮到对方做出黑人问号脸了，九溪猜测她一定是很少做出这么夸张的表情的，因为那一瞬间，女大学生的脸色都泛白了。 “中国……中国？Thatmeans……China？‘我是外国人’？Whatthef……I‘vealwaysthoughtthatCisforcrazyorchainor……whatever？Itcan’tbe……” （注：它的意思是……中国？什么情况……我一直把那个C理解成了别的单词。不会吧……） 他俩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彼此都是一头雾水。 九溪在想，听她说话像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ABC（美国生长的华裔），若是在往常，九溪如果遇到了这么个精神病，说不定会怀疑她是诈骗犯，可能会友善地问问她需要什么帮助、然后把她交给派出所。 但是有了毌天枢这么个先例，他倒多了几重心思，忍不住思索那些疯话有没有可能和毌天枢说的扯上联系。 事情未明之前，他不想同样唐突地说疯话，于是，装了个傻，试探道：“中国，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竟你们美国人的世界地图上都只有北美洲，是吧？” 对方的脸色更差了，自言自语一般地问：“美国是什么东西？” ——完了。 九溪心想，这要不是个精神病，就是个外星人吧？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出来了：“你是哪个星球的？” 女大学生龇牙咧嘴地吼他：“我看你真是脑子出毛病了！我还能是哪个星球？！不就是地球人吗？” ——更完了。 九溪心中一下子有了一个有点可怖的猜想：结合毌天枢说的话，难道……难道这是未来的人？ 眼看周围的游客都往这边频频注目，九溪觉得不妙，就凑近她压低声音问道：“你是未来人？” 这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脸红。在个商场里说这种话，实在是太中二病了。 “什么东西啊？！啊？”女大学生学着他压低声音，神色狰狞，显然是被气到不行了，极力忍耐着说：“我怎么可能是什么、未来人？我和你年龄差很大吗？你到底想搞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 九溪又懵了。 “你不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若是从未来穿越来的人，怎么会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看你是、精神有病了吧！”对方一句话骂得九溪面子上有点挂不住，那女大学生还继续说道：“穿越、那种事怎么可能？我懂了，你现在也是没搞清楚状况、对吧。那你和我，我们俩来复盘一下、目前的情况。” 九溪抓抓头发四下看了看，觉得实在奇幻。他甚至想在周围乱哄哄的人群里找到有没有隐藏着的摄像机——这说不定是什么综艺的整蛊节目呢？ 热闹的商场一切如旧，人们行色匆匆，九溪没发现端倪，只好和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大学生继续扯皮。 “行……” “吧”字还没出口，商场广播里突然传来一阵“滋啦”响的杂音，而后音乐被切断了，偌大的超市中回荡了两声话筒打开的闷响。 ——等等，不对劲。 起初的一瞬间，九溪以为是商场打开了寻人广播，要播报“哪家小孩走丢了快来领”的消息，但那种消息不至于让整个商场的喧腾骤然降下来几分，也不至于把其他的所有音乐都瞬间切断。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气氛似乎有点严肃。 九溪刚才只顾得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女生说话，他俩吵得蛮尴尬，九溪只以为走来走去的路人都在看他俩的热闹，却没意识到氛围有点不对味了。 人潮的走向不知从何时起，似乎有了些固定的变化。稍远的工作人员，似乎在三三两两地指点着什么，数量也超乎寻常的多。 到底是为什么—— “九溪。” 广播中传来了低沉浑厚的声音，一下子就通过各个音响传到了整个商场，仿佛呼出一大团乌云，降在每层楼的天花板，化成浓重的实体压下。 九溪顿时像被雷劈中那般呆住了，唯独手指不住地颤抖起来。 “站在原地别动。” 整个特洛伊城回荡着广播中传来的话语，那音量很大，音色沉稳冰冷，不容置疑，商城的喧腾被那几个字镇住了，那甚至让人联想到冬日里沉甸甸的铁镣铐。 ——是哥哥的声音！是九曜！！ 九曜还真他妈的蹲在这个商城里！！！ 怎么会这样？ 九溪感觉到方才被茶水润过的喉咙再次干渴了起来，吞咽之间都快眼摩擦起火，说不出话来。骨髓之间似乎也有东西在灼烧，似痛似痒，关节骨缝泛起了酸意。 见鬼。怎么可能真站在这儿不动呢？！ 好在他于思考之前就已经看准了一处人少的方向冲了出去。他知道哥哥现在大概是在监控里看着他了，最好的办法一定是尽快跑出这座牢笼。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恐慌？ 这一切分明不是什么大事，他向来对于哥哥的肢体暴力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不回家、被家人找到、被在广播里提名、后果也不过是被捉回家去教育一通、不过是面对安排既定的未来，他为什么这么害怕呢？ 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被打破了。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他来不及想清楚太多。 迅速逃出几步，他连续撞了几个人，来不及停下道歉，只闷着头往出口奔去。商场乱了起来，很多人在议论，一些好事者追着他看、一些谨慎的人已经在往外撤离，原本散乱的人潮，仿佛形成了几股方向的水流，九溪被那些漩涡阻住了脚步。 “九溪！你跑什么啊！那是谁、刚才说话？” 有点可笑的是，那个女大学生还在追着他跑！她三步两步就跟九溪并肩了，一边跑，一边扭过头来，还在迷茫地朝他问话。 九溪顾不上再搭理她，拉下脸，怀疑她会不会跟哥哥有什么关系，于是有点想甩掉她，但那女大学生跑得速度很快、也很轻松，九溪甩不脱。 他所在的位置是地下二层，超市的范围包括地下一、二层两部分，因此，他逃跑的方向有两个，一是从行人走的电动扶梯往超市的楼上去，二是跑出超市位于本层的出口，从出口外的电梯或楼梯间出去。那种内部升降电梯之类的路线太被动了，他不能乘坐。 “地下超市日用品区，朝扶梯去了。” 低沉的广播又在他头顶轰响。 九曜还在广播着他逃跑的动向！ 但没办法，即使被他说出来，也不能不跑。九溪咬着牙往扶梯奔去，心脏狂跳，肾上腺激素也飙升，浑身肌rou都绷紧了。才刚一见到扶梯的影子，他就暗叫糟糕，认出从扶梯上往下跑的是一队保镖，个个穿着黑色的制服、身形魁梧，正朝他的方向指点呼喊。 还来不及让他对那几个保镖做出反应，九溪猛然发现更近处的货架旁还有几个人，混在渐渐撤离的顾客里，穿的是商场工作人员的衣服，身材不如那些保镖结实，却也谨慎地朝他围堵过来，最近的一个工作人员，甚至只离了他几米远，眼看就要伸手朝他身上抓。 要命、要命！至于这么大阵仗吗？又是保镖、又是临时充数的工作人员，把个离家出走的小孩搞得像个通缉犯！ “这些是什么人？怎么好像要抓你？”女大学生又叫道。 九溪猛一个掉头，朝另一边人少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