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神,表姐
“那,我——”他轻咳了一声说,“按照你说的,假设我在三千年代重生——可以这么说吧?重生了,你确定我会在那里过得精彩吗?单向旅程,我都还没见过那里什么样,谁能保证我真的适合那里?” 毌天枢的目光沉了一下,语速也慢了下来:“这保证我可不能提供。我只能确保你安全抵达,确保给你一个更合适更精彩的舞台,至于后续如何,那要靠你自己的努力。换而言之,只有你自己能保证你适合那里。不过,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最重要的——你的朋友都在三千年代等你。” 此话一出,九溪不禁咋舌,觉得与当下恍如隔世。 他目前的交际圈子当然都在当下,都在自己这个“两千年代”的身边,乍一听闻有朋友在另一个时代,让他心头难免不适应,又有些期待。 他的人生也都在这些年的“现实”中,听毌天枢说到他在另一个年代有着“朋友们”,仿佛断言了他在另一个时空的人生,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毌天枢又开口道:“一个还没见识过的世界,就让你自己确信自己适合,确实挺强人所难的,我知道。我和你解释起来也很难……这么说吧,去三千年代的事,你虽然别无选择,但这确实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所以你可以相信你自己。” 九溪不答她。 这个毌天枢,话虽多,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又总会略过、或者翻来覆去地说一些谜语。九溪已经看穿了,还不如他来对话题节奏稍作掌控,直截了当地提几个问题。 “你似乎很想让我按照你的计划去三千年代的那个什么组织。你在那个组织里是做什么的?”九溪不太客气地问道。 毌天枢一听,抬手挠了挠额角,又用手指挠了挠脸,犹犹豫豫地说:“这……就是混口饭吃,我主要做点文职工作,提提意见、招招新人。嗐、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生很长时间的工作都是当当算命的、跳跳大神,在哪都一样,神婆这一行干了就很难金盆洗手咯。” “哦,”九溪紧接着说,“我理解为你是招生办的。那你说实现我的愿望是你的使命,和你这个三千年代招生办的工作,有什么联系吗?” “没有没有!”毌天枢立即把手摆得像螺旋桨,“这是为两个工作,八竿子打不着的……诶,但是也不得不说有点间接关系,但是又没什么关系。” “好吧,”九溪也懒得跟这句谜语废话,“你出于某种原因要实现我的愿望,而你认为要解决我当下的问题就必须去三千年代的那个组织,而组织也恰好需要我。我暂且这么理解。” “嗯嗯。” “前几天专门发消息让我避开我室友——就是组长,为什么?” “被他知道了会妨碍我们的计划,他万一阻止你去怎么办?可不能被他耽搁了。” “我哥哥之类的人如果知道了也会妨碍我们计划。” “所以谁都不能说。你自己也知道。” “那么,要确保实现这些事,我还有两个疑虑,一是,如何证明你掌握可行的高科技。” 毌天枢微垂着头,有一点点沮丧地说:“超越这个时代的高科技只存在于我的南极基地,我很难没事找事地在这西湖后山上安个科考站,只为了给你展示用。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你会更痛快地跟我走……” “二是,”九溪顿了一下,“你是谁——我想听到更详细的说明。” 毌天枢那秀气和善的五官皱在了一起,很是苦恼的样子。 “到此为止了,小溪。我知道你今天还不会跟我走,没关系,这些事早晚都会解决的,你可以先回家买点去南极的用品。我也还有几件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没做完呢……” 她说着起身了,扯了一下床铺,又盖起茶杯盖子。 九溪知道这是要送客的意思,不好久留,于是也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轻拍了一下裤子,不大满意地朝门口走去。 “你只回答我一句吧,”九溪感觉到毌天枢跟在他身后送他出来,就扭头补了一句,“你是不是、神?” 毌天枢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眸光清亮,从容地答:“我是神。” 她说得就像汇报今天是多云小雨一样轻松。 . 才送到门口,毌天枢就不往外走了,回过身去拿游戏机,说道:“神要去抓呀哈哈了,再见。” “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吧……”九溪皱着眉留下一句,叹了口气,“再见。” 他走进园子里,走向门口,发现那小黑山羊在这附近走来走去地觅食。 他想起毌天枢说的那些怪话来,不禁走过去俯下身,小声问道:“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然后伸手去揪那只毛茸茸的小黑尾巴。 羊似乎受到惊吓,抬腿就给他一蹄子。九溪也吓一跳,慌忙后撤几步躲开了,又拍拍身上的浮土。 “好了,望舒,不惹你了……你也再见。” 九溪站直了身子,正打算离开,不经意地,又回头看了一眼毌天枢的屋子。 谁知,这一眼竟然看到毌天枢没有去打游戏,而是在门口稍微探出身来,扒拉着门框、只露出眼睛,在朝九溪的方向偷看。 两人一对上目光,毌天枢立即把脑袋缩回去了,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 九溪觉得匪夷所思,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再露头,于是朝望舒挥挥手,沿着来时的路下山去了。 . 没走两步,他迷路了。 照着毌天枢的描述进来还算容易,倒着推出去却麻烦。他看了看地图,索性放弃原路,随便找小路往东走,反正总会走到苏堤边上,那他就认得路了。 一路往东北上去,他心里也砰砰打鼓,这一片靠近他家房子,别说他家附近有监控,就算离老远碰见他家熟人,那也是很要命的。 这样想着,他又不敢往东北方向走了,于是找小路扭头去西北,反正北边离大路近,走到平坦的大路上,就可以坐公交或者打车离开。 又绕出几条山路来,行人猛地增加,周围变得熙熙攘攘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跑来灵隐景区的范围内了。 这片路他就很熟了,从小到大来了不知多少次。 他心想下午时间还早,这一片又好看,他沿着梅灵路走走,赏景散心,还省两毛钱,反正这条路上可以打到车。 这么想着,他腿就已经拐到天竺路去了。 这也不能怪他瞎走,毕竟他方向感不怎么样,人闲着没什么目的性,走在熟悉的地方,腿就有点肌rou记忆,他回过神来,人就走到法镜寺了。 这时候倒也不适合进去参拜什么,他四下里看了看,西湖景区最不缺的就是茶,这附近正好有家他熟知的茶馆,他就想进去泡个茶吃个茶点。 这一下可倒霉了,他刚走到茶馆门口,就见到门口正前方有个人弓着身子,举着相机,正对着茶馆大门拍照。 九溪走近时,对方刚好起身扭过头,谁想到就这么亲人相见了,彼此都吃了一惊。 “表姐!”九溪就快跳起来了,条件反射地想拔腿就跑。 “伢儿!”表姐立即喊住了他,“你急撒西,急着起龙驹坞起啊?” (注:方言,急着去投胎的意思。) 九溪一挨表姐的骂,马上就站住了,乖乖地溜回表姐面前,一边四处打量有没有旁人在,一边说道:“……哎呀,表姐你怎么在这啊,差点没认出你。” “枣儿瓜瘟孙,你62路公交车坐多啦,没认出我!火赤郎当的见了我还噶跑,不晓得你起混充劳改犯啊耍啥花嘚……还问我做色个,你瞎了看不到我个相机?你来洞做色个?” (注:你是傻瓜,怎么见了我还跑。还问我做什么,我来拍照,你在做什么?) 表姐那甜甜嗓音一开口就是一串非物质文化遗产输出,和她那温柔文静的外表大相径庭。 她留一头柔软蓬松的深棕色长卷发,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穿着运动品牌的休闲装、椰子鞋,头上戴着贝雷帽和大墨镜,脖子上挂着相机,一看就是文艺青年,但在九溪面前,她总喜欢说些夹杂着大量方言的半调子普通话。 九溪跟她弱弱地点头哈腰:“我就在这附近散散步,走得口渴了想来吃茶,正巧碰见你了。” “奥扫奥扫,”表姐听了就摆摆手招呼他进茶馆,“同我一道缺缺消闲果儿起。上次见你么不晓得是哪个辰光,孽畜你年年个假期紧个套儿起外嘚搞搞儿,年年啊不见你人影儿,也不管我想你。” (注:快和我去吃吃茶点,好久不见了。) 九溪就闷着头被表姐拉进茶馆里了,不过还是有点抗拒,进门口的时候还在左右观察路人。他说道:“jiejie,我跟你吃茶,你得不告诉我哥哥,我才跟你一起。” “涩你个种小西斯窝撒西紧死啊,老子做撒西告诉九曜嘞!我同他蛮熟的啊?前世造孽,么白疼你的啦!” (注:你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九曜?) “那就好、那就好。” 九溪听得懂方言,却不太会说,表姐跟他说话就时不时半文半白地切换,怪腔怪调的。 表姐拉着九溪上了茶馆的座上,点了茶和茶点,又给他看相机里刚拍的照片,两人聊了几句闲话。九溪看表姐确实没跟他哥哥扯上关系,才放下心来。 在亲戚中,九溪唯独跟几个姐妹们关系好。表姐是他已故的亲妈那边的亲戚,土生土长的H市人,对地市文化认同感很强,之前还参加过市内推广的方言活动,但凡逮住机会,就不爱说普通话,非得说上几句方言才舒服。 九溪的亲妈虽然不在了,娘家的生意和家底却还在,表姐在大学期间就一意孤行地去当了摄影师,之前也是承受了好大压力,近几年在摄影行业小有名气了,情况才稍微缓和。 早些年,九曜就没少骂她叛逆没出息,表姐又是个暴脾气,俩人过年见面就吵架,自然关系不好。表姐既然说不跟九曜通气,那九溪还是信得过的。 姐弟俩喝了几口茶,吃了两块糕点。表姐问起九溪近况,怎么跟哥哥吵架了,九溪在jiejie面前怂得很,又忸忸怩怩地说不出来。表姐就把话题扯开了,问起九溪的暑假安排。 “你毕业了的吧?”表姐转着大眼睛回忆着日子,“上毛九曜窝你要起做个研究生,格桩事体介个套啦?” (注:你要去做研究生的事怎么样了?) 九溪跟表姐说话倒是稍微放松一点,因为对方不是家里那种追求“出息”的榆木脑袋,他就直言说:“那是他一厢情愿。我没打算去读研,学那以后用不着的知识,又难又烦得很,又白费我两年生命。” 表姐就咧着嘴嗤嗤笑。 他俩都烦九曜,又讨厌在家族企业工作,对这个话题一拍即合。 “九曜窝你离家出走。他啊蛮发靥的。我窝‘你表烦啦,伢儿大学毕业才子册起,都是你噶凶’。我个嘴巴比他来塞,窝两句把他比落气,他毛病,啊要叫我紧到你告诉他。”
(注:他真好笑,我说“你不要烦,孩子大学毕业才离家出走,都怪你太凶”。他说不过我,但硬要让我找到你就告诉他。) 九溪急忙矮下身子撒娇:“好jiejie你最疼我,不会告诉他的,对吧?我现在自己租了个房子住,和你一样。我毕业不回家不上学,惹了他生气,可不想被他抓回去,给他逮到非得扒了我一层皮。” 表姐就吃这套,当即挥挥手让他放心,说道:“怕他撒西,是jiejie艾拜带了你荡册西湖外嘚起游山、起搞水的啦!话窝回来,你不起读书,个毛册来起做撒子工作啊?” (注:怕他做什么,是jiejie非要带你来西湖游山玩水的。话说回来,你不去读书,现在出来做什么工作?) “我哪有什么工作。我不像你会摄影,除了打游戏我就没什么能干的了。” “吔。你想起做个电竞选手的啦?” “怎么可能!”九溪被逗笑了一下,“我的水平就是玩玩儿,哪有本事靠这个吃饭呢?” 表姐听了扁扁嘴,呷了一口茶,自嘲地苦笑一下说:“靠这个吃饭?我啊叫我个姆妈畀我钞票缺饭的啦。” (注:我还不是让我妈给钱吃饭。) 九溪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龙井,微妙地有些不是滋味。 表姐家里自然也是富裕的,不过她的摄影工作赚不了几个钱,那一行开销又大,她入不敷出,生活上还是靠家里养着。今天下午喝茶的小花销八成也从大姨账上出了,这年头如果不做点“正经”工作,就算小有成就,难免还是落了不务正业之名。 好歹,姐弟两个家庭条件摆着,只要跟家里不断了联系,总不至于饿死。但九溪的情况更不同些,没表姐那份魄力和能力去另谋生路,也不被哥哥允许。在表姐面前,他总还是抬不起头的。 “我窝伢儿你真当不起读研的啦?”表姐又开口道,“跟遭我啊同伯伯窝你要册国起外嘚呆了日光太长,艾西一道缺饭送行的嘞,结果你啊不册国。下毛你去哪里弄撒西,艾西啊要同我窝一声的啦。” (注:今天我还和伯伯说你出国太久,一定得一起吃饭送行,结果你又不出国了。以后你出去做什么,也要和我说一声啊。) 九溪说“哪儿的话”,用听玩笑的态度以作安慰,心里却是无奈地逃避,想到自己刚刚才和毌天枢商量什么去南极的事,如果成真,哪能和亲人一一告别?于情于理都是不忍的。 如果九溪一定要去远方追寻些什么东西,那么和表姐今天一见之后,恐怕就是永别了。 九溪不擅长告别,不忍看人伤心,就只轻笑了两声,扯皮掩盖过去。说道:“我要是搬去外地常住,表姐你要给我送行,到底是急着想见我呢,还是想见我同学?” “同学”指的是组长,他和表姐都住上城区,三个人以前没少见过面,组长会跟表姐说方言,九溪插不上话,总是觉得表姐对组长有意思。 于是表姐马上忘了前一茬话题,伸手就往他头上打,骂道:“涩你的我拷你个狗脑贼嘚,62老锅啊穿个老鹰嘚你个人是麻雀儿缺饱花嘚毒脑神智不灵清,你个车子开趴跟遭嘞荡到个灵隐紧起起看一线天么老子都没窝撒子,奥比小西斯啊要调白我,畀你吃生活……” 提起这茬,表姐一准害羞起来骂得他狗血淋头,别的话题就好带过去了。 九溪一边抬起一只手装作挡开攻击,一边笑说:“你别胡说八道,我才不看呢,我来灵隐都低着头走路的,就怕一抬头就倒大霉了,吓都吓死。” 表姐收回巴掌,掩着嘴咯咯笑起来,掐着嗓音说“菩萨面前说话当心,仔细你的皮”;九溪说jiejie“市粹输出又进益了,骂人不打草稿真当是H市鲁迅”;表姐说“我是鲁迅早就写个《从九溪玫瑰园到一念茶馆》立马投稿起西湖月刊”。 两人又就着茶点风景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从灵隐寺论到小时候爱去的海底世界,下午的阳光很快就没那么烈了,九溪还在犹豫今天该如何告别。 表姐说这茶馆桌椅挂画布置好看,要拍些照片。 待她拍完,又想让九溪给她当模特拍几张人物。俩人摆弄了一会儿,表姐嫌九溪穿衣打扮和气氛不搭,就此作罢。 茶馆一向关门比较早,傍晚前就要谢客,两人无心再久留,喝好了茶就出了茶馆。到门口,表姐提议荡去找地方吃晚饭,九溪觉得不便与家里人多纠缠,怕生变故,就找理由说晚上约了别的朋友喝酒,与她道别。 表姐遗憾地鼓起两颊,白皙的小脸儿变得圆润润的,像只生气的河豚,煞是可爱。临别,她逆着光挥挥手,橙金色的阳光撒在她蓬松的卷发上,又映在她下颌边缘,让她的面容有些模糊。 “色阔,跟遭呢期期‘期期’,再会要拉了你再缺三杯起!” “色阔……” 九溪也跟她摆手。 表姐说“期期期期”,是他俩小时候的玩笑,因为表姐说方言时的“谢谢”发音是“期”,九溪的“溪”也是,就产生了这么一个只在两人间才说的梗。如今长大了不免疏远,再从表姐口中听到“7777”,倒让他有点脸红鼻酸。 挥手之后,两人就从天竺路往反方向去了,表姐走去白堤方向继续拍照,用她的话说,西湖的照片是永远也拍不尽的。 此次偶遇终究没带来什么麻烦,九溪舒了口气,走了没多远,打了车便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