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六章 天波府
八月二十六那一夜,卢多逊告诉杨衮一个歪理,出卖自己人反倒是为了国家好。歪理是不是有理,就看听得人愿不愿意信了。 卢多逊还说双方都有共同的期望,想要萧思温倒台萧思温只要还在,就不知哪天会清算杨衮杨衮不得不承认,这是实话。 杨将军慎重思量权衡。卢多逊站了起来,若杨将军这回帮咱们一把,大许朝廷会暂且让你消失一段时间。萧思温迟早要完,这只是个开始。过一段时间,咱们有办法让杨将军回到上京复职。 什么办法杨衮问道。 卢多逊道:这是大许枢密院的事。 杨衮不动声色道:如果我说假如,有一天我身陷围困,只要贵军开一个口子,放我带几个人回去,倒不必躲起来。 卢多逊马上答应道:此事不难,本官会尽快与诸许军将帅商议,告辞。 没多久,杨业与范忠义回来了,杨业称已将军府官吏除掉,问杨衮是否要前往观看。杨衮鬼使神差就说不必了 后来才得知,范忠义那晚去看了一眼,根本没怀疑,因为从一开始范忠义就不觉得前营军府的官吏有假。彼时是晚上,凶杀场地光线不清,里面血rou模糊遍地是血,场面十分可怖,范忠义就确认了尸体穿的是官服。 平型岭西面战场,杨衮等人逃脱那修罗场,他披伤带着一队人马在山中跋涉了一天,果然找到了小路翻越山区。之后只遇到了一些许军散骑,可能是高彦俦的武州军斥候。 他们总算回到了云州。 萧思温马上召他们见面,开口就铁青着脸问:雁门关后发生了何事 杨衮这时扑通倒在了地板上,背后的衣甲上全是血迹。耶律虎儿上前察看,忙道,快找郎中救杨将军 耶律虎儿这才向萧思温禀报道:萧公,河东完全是一个圈套 萧思温并不太惊讶,这两天他或多或少应该得到了一些迹象不妙的消息,他只是焦急地问:萧咄里在哪,他的人马怎样了 耶律虎儿道:许军一二十万人在河东设伏杨业部见面就翻脸,大炮乱轰,骑兵争先恐后冲来;董遵诲的禁军轻兵突进抄我后路。咱们被迫东走,在平型岭又遇到刘仁瞻的平州军,雁门山北面高彦俦在里面等着堵截 萧思温拳头握紧,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 耶律虎儿的口气里有怨气,显然他不认为这次战败是前线将士的责任,咱们去的人马,十个能活一个算不错了末将等幸得杨衮拼死突围,又识得河东道路,千难万险才侥幸回来 萧思温身体发抖,鬓发胡须都乱了,一副憔悴的模样,站在那里没有一句话了此时此景,干什么都晚了。要聚集足够与许军角逐的兵力去营救,没有一两个月很难。 萧思温忽然冷冷地注视着范忠义,范忠义察之,扑通跪倒在地上:萧公救我 把范忠义和杨衮看押起来,决不能让他们离开中军。萧思温冷冷道。 耶律虎儿道:杨衮拼死杀敌,身披重伤,请萧公先救其性命待朝廷定罪,可否 萧思温又恼又急,对耶律虎儿道:你也不过是个临阵脱逃的败将罢了。 耶律虎儿低头鞠躬,不敢去激萧思温。 萧思温当即便离开了行辕,爬到云州南城去看。远处一片旷野,什么也看不到。 站在城头上,深秋的凉风一吹,萧思温猛地感受到了浑身的凉意,冷透骨髓 这么大的彻底的失败,光靠范忠义和杨衮恐怕是背不起责任的。更大的凶险,来自许国的和大辽的恐怕还在后头。萧思温不得不拼命压住难以忍受的沮丧和愤怒,考虑之后的严重后果。 他仰天长叹一口气,便见云州城头的旗帜在风中啪地拍打着旗杆。 啪中军大旗被吹得一响,发呆的萧咄里忽然听到巨大的噪音从耳边猛地真实了。他浑身发抖,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面前的恐怖场面。 全是尸体人的马的,整片大地仿佛都被死人狼藉的兵器填满,还有无数疯狂的活人。 砰砰砰十几个人拿着铁铳对着一个辽兵放枪,那辽兵浑身上下都在溅血,跪倒在地上,然后向前扑倒,变成了无数尸体中的一具。 两天前似乎还在战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屠杀的。现在辽兵已经剩的不多了,那边还有几个,被蜂拥的敌兵按在地上拼命的猛刺,惨叫不已。 一些辽兵攀附在山壁上,就好像是什么野物一般附在上面,时不时有人大叫着从石壁上往下落。 萧咄里站的山坡四周,全是许军围得水泄不通这时终于有一群人上山来了。 亲兵拿着兵器上前去阻挡那群人,萧咄里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嗓子早就喊哑了。 弥漫着硝烟和尘土的空气中砰砰砰再次腾起几阵白烟,过得一会儿一群密密麻麻的人逐渐靠近了山顶,刚才下去的亲兵人马已没有了动静。 一个浑身重甲的大汉带着大群披坚执锐的将士上来了,那大汉道:本将杨业,尔等放下兵器罢 萧咄里身边仅剩的人拿着刀枪,却在缓缓地后退。他自己也惊惧又无神地往后退步,瞪圆的红眼睛里,仿佛映着血海。 大许都城的夜色依旧那么静谧。一脸倦容的郭绍用手臂撑着脑袋,歪在一张桌案上在半睡半醒之间。 他忽然看到了一个怪异的场面。 陈旧的地砖拼镶在地上,那种砖窑里出来的方砖,本来十分粗糙,而现在表面反而磨得光滑了不少,还有一块上面有裂纹。地砖之间直挺挺地插着一根木条,木条两侧有敲过的痕迹,像是被一块石头或什么重物一点点敲进砖缝之间的,但敲击的时候避开了木头中间的尖头。谁弄了这玩意,好像费了不少事。 砰忽然一个人直挺挺地扑到那地方那人闷哼一声,牙关咬得嘎嘎直响,呼呼地大口喘着气,时不时又嘶嘶地吸气。一滩血从他的身下浸出来,他的四肢开始挣扎,指甲在石砖上抓出了血印,终于痛苦地呻吟起来 郭绍浑身一颤,睁开眼睛,发现宦官王忠正拿着一张毛毯搭在他的身上。 郭绍瞪着眼睛看着王忠,王忠忙后退一步,弯腰侍立。郭绍这才发现寝宫中还站着一个人,萧绰。她的发迹还有些湿润,乌黑头发边际,肌肤白嫩,耳根却是嫣红。
陛下。王忠顺着郭绍的目光也转头看了一眼萧绰。 郭绍这才想起,那天在文华殿抓住萧绰的手,王忠就站在他的身后。 就在这时,寝宫外又来了个宦官。王忠微微一鞠躬,走到门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什么。没一会儿,王忠又回来,俯身在郭绍耳边悄悄说道:陛下,枢密院刚收到河东急报。辽将萧咄里被杨业俘虏,战场上血流成河,斩获无算,多是辽军的尸首 郭绍听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上次不是籍没了在东京的不少房屋,在内城挑一处最好的给杨业留着。朕取个名字,你叫人做一副牌匾,就叫天波府。 王忠拜道:奴婢遵旨。 王忠说完,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寝宫。 墙壁挂的灯罩上,精美的仕女图被烛火照得愈发鲜活。铜灯架上还点着许多蜡烛,整个宫闱映在黄黄的暖光之中。郭绍在烛光中打量着萧绰,十余岁的小娘和成年女子的高矮已经相差无几了,但身子总会显得很单薄。 陛下萧绰抬头看着他,我听说在中原皇宫侍寝过的女子,就再也出不了皇宫了,为了皇室脸面,是真的么 郭绍随口道:看什么时候,最近这些年,并没有什么讲究。 萧绰怯生生地说道:我还能见到我爹吗 郭绍这才明白萧绰的意思,便道,会见到的。他沉吟片刻,又道,不会太久了。 皇帝金口玉言,显然不会随便骗人。 郭绍摩挲着脑袋上的浅发,长吁一口气道:你回自己的房里睡罢,王忠现在应该还在万岁殿,你出去找他送你回去。 萧绰愣了一下,忙又问道:陛下,妾身是不是说错话惹您生气啦 郭绍温和地好言道:没有,你别多想。如果人们在朕面前动不动就能说错话,朕更是孤家寡人了。只是朕不愿自己让自己纠结朕这阵子想着别的事,心境不佳,过几天再说。 萧绰有模有样地屈膝一礼,默默地退了出去。她的万福学的不错,不过行礼时依旧不喜欢说话。 郭绍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出去,犹自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浑身动也不动一下。 万岁殿的寝宫,房屋又高又大,床也很大,虽然陈设很华贵,但依旧显得空荡荡的,现在只剩郭绍一个人更有这样的感觉。皇帝们为了气度,连睡觉的地方也弄成这样,睡在太大的房间里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郭绍忽然觉得一切都非常荒诞,不知为何。不过坐了很久很久之后,渐渐意识到自己拥有一切掌控一切,而且只要小心不被暗算,还有很长的生命去享用这一切,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关键是,无论干了什么居然都是合法的,不会被任何人审判,命运完全握在自己手里一步步走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这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