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为我弹首夜曲
“你能看懂吗？”她用柏拉图语问他。 他那种太空骑士淡淡高傲的笑容又浮现出来，“君子居中庸。” 他还指着一旁挂着的汉字草书作品，轻声说道：“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虽然他的盖亚中文不算特别标准，璇玑还是被惊呆了。 “你竟然知道得那么多！这些龙飞凤舞的草书连我都看不懂。”璇玑惊叹不已。 但她转念一想，立刻说道：“不对啊，柏拉图人虽说是自己领域的专家，但对其他的知识应该一无所知才对！你在哪里学的？” “这是我的秘密。”他回忆精灵图书馆的经历，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看起来就像一个少年。 “哼……”璇玑精灵古怪地撅了下嘴，“其实我也很喜欢这些古文明，不过东方文化对于我过于精深了。联合政府在执行星际移民的‘哥伦布计划’之时，也从旧日地球搬来不少古代文化的结晶，为它们修盖了宏伟的博物馆，但随和时间的推移，对地球老文明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少……” “人对文明的热爱可能植根于对土地的眷恋，盖亚人已经深植于芒星城的生活氛围，几乎每个人都在忙着消费和生活，变得浮躁而肤浅。地球离盖亚星36光年之外，如今算得上是近在迟尺，但盖亚人的精神世界已经是荒芜一片了，比天堂还苍白……”她若有所思地说着。 这下是卡尔基为璇玑的话感到诧异了，她一定是一个很有独特想法的女孩，虽然年纪不大，但用了抽离者的角度审视了盖亚。 “你对旧地球文化的了解，似乎比绝大多数盖亚人都厉害呢！”她称赞他。 榻榻米的移门突然朝一旁轻轻地移动，一位穿着简朴的蓝灰色和服的老者跪在移门外，用带日本口音的中文说道：“足下学问渊博，这些都是从地球带来的，包括整个屋子。不过，所有的客人都把这些当作值钱的艺术品而已。” “万民幸得将军庇护，拜托了。”老人很谦虚地顿首。 “岂敢。”卡尔基想去扶起老人，但是后者很迅速地退出了。 移门又被轻轻地拉上，隔断了想走近的卡尔基，出现和消失都如此突然，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璇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幕简直像一出东方的戏剧，她从未在盖亚见过。 “你认识他？”她轻声问道。 卡尔基只是望着那扇日式移门摇了摇头。 “人生的相遇有太多宇宙法则的支配，天道自行其是，人类茫然无知。”大团长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因缘’吗？”璇玑有点孩子气地问道，“你跟芒星城，跟我，有缘。” 卡尔基似乎想说什么，但立即放弃了，保持安静。 他原本想说，如果被俘算是跟芒星城的“因缘”的话，那他情愿不进入这个世界。但是，如果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会伤到璇玑的心。 “打搅了！卡尔基上将，璇小姐，你们的晚餐准备好了。” 正当两个人站着交谈时，侍者非常客气地带领他们去用餐的房间。 这是整个套房风景最好的一间房间，开放地面对着盆景般规整的景致。奇石、绿松、翠竹和游曳的锦鲤鱼，一切都那么精致。他们的晚餐就放在房间中间的木桌子上，可以对着一片晚霞笼罩下的湖水。 “天啊，真正的沉浸式体验，还得跪着用餐啊……真的好传统，我以为这样的料亭都绝迹了。”璇玑低语着，“环境是极好，可我的腿啊……” 他们预定的时候，已经说明了卡尔基需要全素的精进料理。所以，一切都以他们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样子呈现。 品相极佳的食物放在黑色的瓷器上，素净之至，桌子中间插着一根曲径优美的白丁香，散发着清香。用一种极具装饰的自然之美隔开了用餐的两人。 “这跟我想象得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他开口问她。 “我以为那么贵的晚餐，应该是一桌子琳琅满目的精致寿司，还有什么蓝鳍金枪鱼、超大牡丹虾、帝王蟹、东星斑、老虎蟹、黑鱼子酱……想吃多少就多少，结果就这么点。” 这下是卡尔基微笑了，“一条龙……在盖亚没少吃海鲜。” 大团长竟然开始拿她开起玩笑了，璇玑用扇子遮着脸，显得很可爱。 “开动啦！” 入座之后，两人都对着如艺术品般精致的晚餐无法下手。卡尔基明显不知道如何开始，璇玑只能说一句，解除一下不知所措的尴尬气氛。 “你的腿还行吗？”璇玑问他。他腿那么长，能长时间跪着吗？她担心地想，因为她自己跪得都不舒服。 “尚可。”他说中文越来越多了。 “这样拿，这样……” 她教他用筷子，一开始他显得笨手笨脚，甚至有一根掉在地上，穿和服的女侍者很殷勤地来帮忙，这让他显得很不好意思，双颊微微泛红。但他的学习能力极强，很快就学会了使用筷子，只是拿筷子的样子在她看来有一些古怪。 她情不自禁地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大团长的手并不很大，反而精致而狭长，可能是长期用力过度，青筋凸显在洁白的肌肤上，显得很有力量感。他身体的每部分都几乎完美，就像经过最精心培育和抚养的人。卡尔基的脖子和下巴处长得非常好看，在低头吃饭的时候，显得很优美。他穿和服吃饭的样子，很像一个东方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和她第一次见到的杀气腾腾的大团长判若两人，只有他的眼睛还和第一次看到一样，这是一个灵魂清澈见底之人，同时又异常深邃和神秘。 “好吃吗？”她问道。 “和食堂菜的味道差不多。” 璇玑差点笑出声来。但转念一想，这可能是他对食物的最高称赞了，他可能还没有在自己的集体之外用过餐，她明白了他的这种优美，其实是对现实的哀叹，隐藏了自己的强大和暴力。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她突然想到了《孙子兵法》中一句话形容强军的名言，用在形容卡尔基的性格上也很贴切，他可能是当今第一的武将，却隐藏得非常好。 “你为什么看着我？”他问道。他很警觉，他对自己身边的人的心思有特殊的感受。他似乎察觉到她在暗自评论他。 “好吃好吃！”她装傻般可爱地叫了一声，侧过脸，潇洒地夹了一块豆腐往嘴里塞。心想：卡尔基，迷惑敌人这招可是你教我的。 “唉呀，我们要来看盖亚最年轻，最英俊的将军啊！ 他们还没吃完，移门外就有很多女孩的声音娇滴滴地吵个不停，带着典型的日裔女孩卡着嗓子，略微尖细但很悦耳的声音。在房门外，一群穿着隆重，打扮得非常漂亮的艺伎在偷偷想移开移门，想来看传说中“29岁的上将”，虽然她们见识过很多盖亚将军，但是绝大多数都是老头子，或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好奇的卡尔基拉门去打探一下这一阵莺声燕语，结果很多穿着华丽精美的和服美女像一群猫一样从门缝里涌了进去，从各个角度把上将抱住。然后，大家还打成一团，不停地用日语说诸如“嫌い”（讨厌），“私から彼を奪うな”（别跟我抢），“やめてください”（别这样）诸如此类的话。幸好卡尔基膂力惊人，可以像取小猫一样，把她们从一个个从身上轻轻抱下来。 璇玑看到他的脸又红了，像一个羞涩的学生。他在女人面前的害羞，跟在战场上的自信洒脱完全不同，长期的禁欲生活使他本能地回避与异性接触。 “我会跳舞！”“我会弹琴！”“我会花道！” 她们娇声娇气，可爱地竞争起来。 “只需要一个人表演就行了，感谢各位尊敬的小姐们，请回吧。”卡尔基非常有礼貌劝回了所有打扮得非常华丽、花枝招展的艺伎们，只留下一个穿着蓝底白花夏日和服的漂亮姑娘， “请为我们弹奏三弦助兴。”他回到原来的位置，不过，似乎也不想再跪着了，索性洒脱地盘腿而坐。 璇玑打量着这位身量苗条的女孩，她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松松地挽着成发髻，刘海则修剪成倾斜的流行式样，手中拿着一把紫檀制作的三味线。全身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显得非常素雅。 看来他喜欢朴素雅致的美感，她暗自思量。 此时，夜幕刚刚降临，暮色的紫玫色转为夜色的幽暗，仿佛如水一般弥散在整个优雅精致的空间中。 “我叫藤子，尊贵的客人，想听什么曲子？”女孩选择跪在水边栏杆的一角，一边调弦，一边询问。 卡尔基有些着迷地看着这种充满优雅感的东方情致，这是在严肃紧张的军旅生活中，他从未体验过的。 “弹奏一首夜曲吧。”他的声音带着尊严感，完全符合他盖亚上将的身份。 她用钹子轻轻地弹奏起悠扬而轻柔的弦声，缓缓用日语清唱道： 君がみ胸に抱かれて闻くは（被你拥在怀中聆听着） 梦の船呗鸟の歌（梦中的船歌鸟儿的歌唱） 水の苏州の花散る春を（水乡苏州花落春去） 惜しむか柳がすすり泣く（令人惋惜杨柳在哭泣） 花をうかべて流れる水の.（漂浮着花瓣的流水） 明日のゆくえは知らねども（明日流向何方可知否） こよい映したふたりの姿（今宵映照二人的身影） 消えてくれるないつまでも（请永远不要抹去） 髪にか饰ろか接吻しよか.（装饰在发稍上吧轻吻一下吧） 君が手折し桃の花.（你手折的桃花） 涙ぐむよなおぼろの月に.（泪眼迷蒙月色朦胧） 钟が鸣ります寒山寺.（钟声回响寒山寺） 卡尔基坐着静静地听，简直入迷了，他从未听过女孩唱过歌。柏拉图法律禁止任何艺术形式——绘画、歌唱、人像雕塑等等，他从未受过任何艺术熏陶。菲的书能教给他很多东西，唯一缺憾的是没有歌声和乐声。作战时他可以听到各种武器和内部机械的轰鸣声，平时他能听到大海，风声各种之音，就是从未听过人类的歌声。 女孩悠扬柔美的歌声在暗夜的水波下袅袅远播，他的灵魂在金戈铁马后，醉于美人的歌声中。 璇玑看到他陶醉如此，入迷地盯着美貌的歌姬，简直有些吃醋了——吃醋，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会为他吃醋。 “请回吧！” 在歌姬表演完毕后，卡尔基就请她回去了。 此时，夜色已浓，各种灯光亮起。他一个人望着整个轻井泽王子饭店开阔的水域，这片人工湖水几乎清澈见底，水中飘荡着绿藻水草，各种颜色的锦鲤悠游其中，清风下水波荡漾，极为优美。 四周其他的庭院套房也是以这片水域为中心建筑的，在这些套房里似乎也很热闹，众多歌姬艺伎都在给客人表演，发出喧嚣的笑声和演奏声。璇玑和他并肩默默站着，远远的水畔有一棵八重樱在繁盛开放，风一吹，粉红色的花瓣在水面上四散飘荡，应和着盈盈笑语，在清波上飘荡。头顶的电子苍穹显示着地球古老的夜空，模拟宛若日本的感觉，他抬头看着北斗七星和北极星，这是一个给盖亚统治阶级的梦，一个虚拟的梦幻—— “东方是诗意的国度。”卡尔基轻轻叹道。 “我少年时，曾经看过一首汉诗。”他转头对璇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那些文字看起来很复杂，如同外星文字，整齐地竖排着，好像承载着很多秘密一样……我当时不解其意，我觉得东方是复杂的，由古代地球堕落的武士阶层统治，他们喜欢美人跟美酒。我们柏拉图战士多么纯洁，遵守高尚的教义，远离女人与酒精，以及各种堕落的娱乐……我生活的世界多么美好，如此简单，如此完美而纯净。” “单纯、愚笨、浅薄、孩子气，”他一连用了很多形容词，开始激动起来，“原来我们都生活在虚假的世界里，就好像这个仿真星空穹窿下的客人，尽情享乐，却不知其虚幻。” “卡尔基？”璇玑有些迷惑，她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什么。 “他们只教给我们使用武器，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他低下头，仿佛在做深刻地反省和思考，“这么多年来，我只学会了杀人和自卫。” “璇玑，我……”他转过头，正好和她四目相对。 他在暗夜里也闪闪发光，金色的头发有几许寒光，黑夜让他俊美的脸庞显得如同雕塑立体。她突然感觉到心跳如小鹿，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下巴，看着她柔嫩的嘴唇。 他似乎努力慢慢地靠近她，她感觉到全身僵硬，感觉到他好闻的气息。 突然，对这个世界生出了更多的好奇和期盼，在她清澈明亮的黑色眼睛里，有他想寻求的东西。 “我去洗澡了。”他突然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