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二十九
次日午后。 长安,皇城之中,天牢之内。 一大早,那些刚刚起身,接拿了钥匙,懒懒地穿衣,系带,上乌帽,正备待着洒扫的狱卒们,便看到了一幕叫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情形: 天牢总管卢光明,居然一早便坐在了堂厅正中,垂首沉思着什么。 立时,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子都打起来了,个个小跑着步地奔至前面,齐声声行了个礼。 卢光明点点头,淡淡道: “你们且先各去忙。林家兄弟留下。” 一声令下,诸人各自退去,只留下两个眉清目秀,看着便叫人心生好感的半大孩子下来。 “叔父,可是有什么紧要的差事要咱们兄弟办?” 个子高些的是长兄林远,见到卢光明如此神色,心里自然是明白的:只怕今日又是有什么天大的要事来了。 一侧的小弟林合也不禁插了嘴: “不会是跟那刚住进内里密牢中的母女二人有关罢?” “就你多嘴!” 长兄如父,加之他们的父亲也的确去得早,林远的话儿,林合向来没有不听的。 眼见哥哥生气,林合也不敢造次,立时闭了口,垂了头。卢光明笑着摇摇头,轻道: “你也是……明知你哥哥不喜欢你这般乱造次,偏偏还要犯他的硬……挨说了罢?” 林合抬眼看看世叔,笑笑。卢光明一生只有一对女儿,虽有儿子却是早夭,加之与他们父亲实在是生死之交,自他们父亲走后,便将他们收了来权作义子,将来与自己女儿结了亲,自然便是亲儿子一般的看待,于是也就多少说了几句之后便罢,转言道: “不过你小子倒也聪明,没错,确是与那二人有关。” “可是终要移她们离开了么?啊唷那可是好极!真是没见过这般的女人,一入内便吵得跟什么似的,还说是亲母女的,什么样的话儿都能说得出口……” 这一次不等卢光明与林远喝斥,林合自己便先住了口,嘿嘿笑着看两人。 林远摇摇头,心知这小弟其实嘴紧又机灵,只不过是在自己与未来岳父面前爱耍个小聪明而已,便也不说他,只问: “果然要移走了么?那阿远现在便去安置……” “只怕还不是时候。” 卢光明叹了口气,也是满脸无奈: “眼下主上还需得将她们再关在这里一段时候,你们且也不必理论便是。只要一桩,今日里,却有一位大贵人要来见见她们,你们需得安排好了,一不能叫任何人知道这位贵人到来,二还需得保这位贵人无恙。” 看着二人失望的表情,卢光明淡淡一笑道: “再说得明白些,这对母女关在这里,为的就是便于这位大贵人相见。见过之后,那自然是要紧着赶着送走的。” 看着兄弟二人精神一振的表情,卢光明更加笑着点头: “而且这也是你们报恩的好机会。” 林远一怔,却看着卢光明道: “报恩……报什么恩?” 林合眨眨眼也不解,正待发问,却听得卢光明言语淡淡道: “你们不是一直说,要谢谢那位当年救了你们父亲一命,没叫他出大事的贵人么?” 林远兄弟登时目光瞪得直圆: “是……是那位……” 卢光明含笑点头: “正是那一位。” 两兄弟面露喜色,立时便着令去安排起来。 卢光明看着他们忙碌,一时笑了笑,可又想起一件事,微一沉吟,便向着远处一个看似在趁机偷懒不做事的年轻小子招了招手。 那人一见,立时一扫左右,脚下轻移几步,便如幻影般移至卢光明面前。 一在他面前站定,那年轻人便立直了身体,看着卢光明: “大人果然谨慎,林家兄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换了他人,怕多少都要走些风声出去。” 卢光明点头,叹道: “若非这两个孩子,我也不敢拍得胸口保证,娘娘此行一定安然无事。只是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首卫大人直言。” “接下来的事情,便无需卢大人与林氏兄弟相助了。但有我们便可。” 这个年轻影卫的话让卢光明有些不悦,但毕竟对方的官阶高他许多,是以他也只能微忍了忍气,和声道: “首卫大人若是觉得咱们手脚笨拙,便是叫咱们打个外围也好……卢某年老力衰,不能借机谢得主上恩典。可是那两个孩子还是管用的。” 年轻影卫闻言,便是一笑道: “卢大人是误会了,小弟却无此意。之所以如此要求,也是主上之命。主上安排此事之时,特特地把统领大人叫了去,再三交代,说卢大人一生辛苦,林氏两位小兄弟也是命运多艰,难得一生平静,切不可再将你们三位牵涉进这等内斗之中。怕的便是有朝一日,会误了你们三位的性命,却是枉待了你们的忠心。卢林二氏一点儿忠诚血脉,不能就此断罢。” 这番话说得软硬兼施,卢光明固然知晓这些影卫大多都是李治自幼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物,绝非只会些武艺之能,却也难免受感,点头连连。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整个天牢内侧的密牢里,便只剩下那些立于暗处的身影,再不见半个属于天牢编内的卒兵。 当媚娘入内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她点了点头,舒了口气与身边的瑞安道: “治郎安排,果然得力。我来时还真怕卢大人也出现在这里……那便是不好了。” 瑞安也道: “卢大人难得忠诚至斯,虽说因才所限,只能囿于此处,可越是这样的地方,却越加安全。对主上而言,能保得这样一个死士在这里,也是一枚极有力的暗棋,万不可使其有一二不当。” 媚娘点头,却不言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她们就在里面么?” “还要再往里走一点。” 瑞安看着媚娘,不免有些心疼: “jiejie,若是您不想见,那今日便是先不见也好,让她们吃一吃苦头,知道下天威厉害,日后也少来与您添些烦恼。” 媚娘摇头,轻轻道: “再无论如何,她们也是我的母亲,与我的jiejie……只是……” 她怔了怔,停下脚步,想了一想,然后才道: “也对,是该让她们知道些天威厉害。” 言毕,她便闭口,不语。 …… 这样的沉默,直到她步入那间被隐藏在天牢最深处,天字号牢房下方,地下一层,布置得却是极为舒适的密牢之中,才被身边的瑞安一声轻喝给打破了。 “立政殿昭仪娘娘驾至,尔等犯妇,敢不奉临?!” 随着这样一声低叱,原本有些惶惶地坐在榻上,像个孩子般听着立在自己身前,背对着门正怨骂着的武顺训话的荣国夫人杨氏,突然坐直了身子,扬起眉看着面前的瑞安与被裹在黑色大氅里,只露出秀美圆润,如水滴玉坠儿般下颌的媚娘,冷笑道: “你是谁?既然知道她是谁,却不知道老身是谁么?” 瑞安冷笑一声,轻道: “你是谁,咱家自然知道。犯妇杨氏,敢不见驾?” 杨氏的脸色变得铁青: “你敢说老身是犯妇……老身乃是陛下圣封的诰命……” “现在是不是,还说不得准……毕竟你这一番罪过,可是陛下也容不得的。” 瑞安冷笑一声道: “诰命……既然你也知你是诰命加封,那就应该明白,你这诰命是从何而来,又是因谁而封的。便是不明白…… 这上下阶位高低,内外有别的礼制,你总归是该明白的罢?” 杨氏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恨恨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不言语。 反而是一边儿自发现媚娘入内后,便再也没有说过话的武顺突然笑了起来,轻道: “犯妇……母亲是犯妇,那jiejie也是犯妇么?那……你是不是也是犯……” “大胆!” 瑞安何等人物?如何看不出她们母女的心思,不过就是要在此处虚张声势,借机挠出些媚娘的内疚怜悯之心来,好一步步走出来? 于是立时向前一步,扬手一挥,白玉拂尘抱在怀中,左右一扫,喝了一声才道: “驾前卫士何在?!还不将这两个目无尊上的犯妇拿下!” 立时,那些影卫便现身出来,将被瑞安一记大喝惊得脸色一变的杨氏母女二人齐齐拿下,强按在地行礼。 媚娘还是一动未动。 她没有动,杨氏母女却动了,一阵错愕之后,二人立时尖声喊叫辱骂威胁起来。杨氏怒斥媚娘不孝不悌,武顺恨呼媚娘无情无义。 媚娘还是一动未动,立在原地,黑色大氅遮着她的面容,只是由着二人骂。 瑞安听不下去,又担心会引来耳目,看了一眼媚娘,便立时急着影卫点了母女二人的哑xue。 可他话刚出口,便被媚娘低声道: “等一等。” 一声轻呼出口,正欲动作的影卫便停下了手。 包括杨氏母女在内,所有的目光,都停在了媚娘身上。 她伸手,很慢很慢地,将自己头上的帽袋取了下来,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一张让杨氏怀怨,武顺嫉毒的脸。 她神色不动,只是垂下眼睫,淡淡地扫了一眼仍旧被强按着跪在地上的母亲和jiejie,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杨氏母女不知为何不敢直视,各自移开了头去。 媚娘眨了一眨眼,复抬起眼睫,看着前方雪白的墙壁,平静道: “本宫原本以为……今日来见到的母亲与jiejie,会是另外一番的模样。” 她再垂眸,看着有些不安的杨氏头顶银丝雪白零落,发饰散乱的样子,淡淡道: “母亲会是悔恨羞愧的母亲……羞愧于自己这等luanlun秽行。至于jiejie……” 媚娘扫眼看着似乎还想抬起头来,强着要直视自己,却终究被按得低下了头的武顺,淡淡道: “至于jiejie,本宫原本以为,便是你再如何不喜敏之那孩子,再如何不愿承认他与慧兰一般都是你亲身所生所育的骨血……事至如今,你多少也该有点悔意的……” 她一句话轻轻一落,便听得被按垂着,已然是满头华丽的金饰变鸟籩的武顺咬着牙,发出若地狱来的声音: “他不是我的孩子……从来就不是……我从来没有生过儿子!我只有一个女儿!只有一个女儿!” 媚娘摇头,同情又难以理解地看着自己的亲jiejie,轻声问: “就因为……他是你堂正的夫婿贺兰安石之子?不像慧兰,是你与你的所谓意中人所生?” “没错!我从来就不是贺兰氏!我是武顺!我不是贺兰氏!那样的野种,也只配为人玩物!一生无用的东西!废物!蠢材!无能!那样的野种!流着那样脏的血!怎么会是我的!怎么会是我的!!! ……” 武顺终究再也不能忍耐了,她挣扎着,发出阵阵的怒吼,像一头受伤的母兽一般,怆然大叫。 媚娘听得心中百味杂陈,看着一边儿偷眼觑了一下自己与jiejie,却最终低头不敢再言语的母亲,终究还是叹道: “由得你去罢……由得你们去…… 只是一桩,本宫不会再给你们任何机会,来打扰本宫的孩子,本宫的夫君。” 转身,她看着瑞安: “传本宫令,自即日起,荣国夫人杨氏,与其女贺兰氏,移出天牢,囚于京西飞云庄中。无圣上诏谕,不得出庄门半步。” 没有理会闻令之后,便大声怒駡着的武顺,也没有理会听到命令之后,便颓然落地的杨氏,瑞安只是轻道: “期限……” 媚娘顿了一顿,却轻道: “至死,方出。” 言毕,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是夜。 当李治听说了今日天牢之事后,唯一做的事,便是放下手中一切公务,急匆匆易服下山,入下宫看媚娘。 握着媚娘的手,他只轻轻问了一句: “你……能放下么?” “我是不能害了她们的。”媚娘垂目,良久才道: “可我也不能放了她们,来害咱们。这样的结局,也是最好的了。只是媚娘不明白……我这般做,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李治看着她,轻轻道: “也许会有人觉得你此行不孝不悌。可有一个人,一定会是感激你的。” 媚娘抬眼,看着李治: “谁?” “那个可怜的孩子。” 李治一语,让媚娘顿时落泪,无法自己,扑入他宽大的怀中,无声痛哭。 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