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三
因着明和提醒,媚娘乃抬头,这才愕然发现李治竟与一众诸臣立于棚外,一时间不由欣喜一笑,起身而立。 这一笑,如明媚春光,如初夏暖阳,看得李治心中一暖,也跟着含笑而视。 一侧长孙无忌看着这样的甥儿,突然心中一动: 上一次看到李治露出这样的笑容,是在什么时候呢? 一丝淡淡的伤感,与欣慰同时涌上了心头。 慢慢地,他长出口气,乃随李治入内。 “耶耶!耶耶!” 入得棚内,随着一众人等下侍行礼,小小李弘欢喜连天的叫声也响了起来。 李治含笑,急忙伸手去抱着他,另外一只手又扶起了媚娘: “都起来罢!” 一众人等起身,看着李治如此温和表情,个个心中舒怀—— 说来也奇怪,即使今日的李治,已是有了五子三女的父亲,甚至也即将迎来他的第六个儿子或是第四个女儿…… 可他的容貌,竟是一如当初初登太子之位时一般玉润丰容,韶华正好,言笑温宁,直叫人如沐春风。 即使没有半点儿刻意做态,他身上天生那种华贵之气,雅和之风,也能沁人心脾,仪威浑然天成。 媚娘自李治入棚那一刻起,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只是满目骄傲地看着自己身边这个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被自己视为幼弟,全力保护在身后的少年,如今已然成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巍然如泰山挺秀于天地间的男人。 尽管…… 媚娘扫了眼李治唇边那一丝细细的胡须,一身玄龙踏云纹的衣裳,垂目敛笑: 尽管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刻意地把自己扮得像个三十而立的男子,却依然只能像个玉立少年…… 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抿嘴含笑,媚娘淡淡地立于李治身边,听着李治嘱咐诸臣: “如今水势若此,眼见百姓受苦,朕心实在不忍…… 虽则有宫中相助,一时温饱不忧,可到底后继之事需当良加料理。 却不知诸事安排如何?” 长孙无忌头一个便上前一步回道: “回主上,臣已着令有司,立拨钱帛粮材等物出京入麟游,更有本地驻官,已受英国公调遣,但有主上之旨,便立时可开赴灾重之处,相助重建。” “好,此事便着由中书省拟旨用印,可不必来与朕复审,旨成直下便是。 记着,六百里流星飞马加快传旨,务必要一众官军今日午后前入得麟游县城之中,先行立起一批军帐之类的物品,以安民心,至少也得今夜好生安寝,可知否?” “是。” “大灾之后,往往大疫,太医署处如何?” 李治转头问向德安。 德安立时回道: “回主上,目下师傅已然着了太医署诸人尽快筹备,只待主上旨发。” “不必发旨了,你去取朕加急金牌一块,立召太医署出京相助。 另再着旨于附近州县医官,私人医馆,但有相助者,重金得酬!” “是。” “另外,再传旨宫中,自今日起诸宫诸殿尽皆斋素礼佛,以求为麟游县安灵祈福。 李淳风也当制些相关物品,以开坛祭灵。” “是。” “还有,朕方将已然书得慰灵诰一封,速传旨制榜发告天下,以慰无辜生灵。” “是。” “另则……” 李治转头看着长孙无忌等人,轻道: “诸位爱卿在此,虽则此番灾重却得天之幸未得有甚大sao乱,可到底也是如此大灾,朕一路观来,田地毁水,百姓来年生计,仍是一大件,还需得诸卿良加谋计,万不可将这些事情流于马上行程。” “臣等谨尊圣意!” 一众臣子,立时下拜。 李治挥手点头,这才抱着李弘,带着媚娘,匆匆出帐去,再巡视相慰县内外伤者。 是夜。 麟游县府之内。 凤汤泉行宫。 因着万年宫受灾不轻,又有卫士死伤甚重,李治又不愿离开此地,故便移驾凤汤泉行宫,只待万年宫清理干净,再复入内主事。 诸臣得知此意,皆尽不解,唯有长孙无忌长叹一声,不言语。 寝内。 媚娘含笑看着李治: “唉呀,元舅公这一声长叹,可是叫媚娘怕得不轻啊!” 李治正逗着李弘不叫他太早睡,免得睡得太多,白天午间时没了困意,失了养生之道,闻得媚娘这话儿,立时便失笑着去拧她的鼻尖: “就你嘴里没个好的…… 舅舅好容易默默认下你这等妄为行事了,你却来酸他…… 仔细若是叫他知道了,又要与你难为。” 媚娘却俏皮一笑,翻身趴在李治身上,惊得李治急忙小心扶了她,生怕压到她腹中胎儿。 可这主做坏事的小女子,却毫似半点不在意也似,只与被李治搂在一边儿嘻嘻哈哈个不停的李弘逗乐,一壁笑言: “媚娘可怕什么? 有治郎在,有弘儿在,舅舅才不会把媚娘怎么样呢! 何况眼下这肚里孩儿可也在媚娘身上,便是舅舅想如何,也得等到媚娘将他安安全全地诞下之后才动手的方是正理呢!” 李治难得看她这等有恃无恐的模样,忍不住点着她的额头笑骂: “你便在这里跟我横罢! 下次再逢上舅舅难为你,我可不管了,看你怎么哭着来求我!” “哼,不求就不求,反正……” 媚娘明眸一翻,得意洋洋如顽皮小儿笑道: “反正从开始到现在,哪一次媚娘也没求过治郎呀!” 李治一时语塞,半晌失声笑着点她额头气笑道: “好啊好啊你个…… 你个……” 他却是半个字儿也舍不得骂她,只是咬牙笑了半晌才轻道: “合着你就算准了,只要你有事我就一定得出手,所以索性就闹个天翻地覆来给我玩,是不是?” “若是媚娘不如此,治郎一身长处哪里用呢?” 媚娘今日实在是心中不安——虽然看着百姓受苦,她心里也不好受;可比起受苦百姓,她更在意的是李治。 她真的不希望看着李治因为国事烦忧,于是便刻意地逗一逗他,图得一时之乐。 李治何尝不知媚娘心思? 于是也顺着她的心意,跟着她一道笑叹言语。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 闹了一会儿,李弘终究是抵不过父母亲的逗乐,累得沉沉睡下。 睡下时,小嘴角儿还兀自带着其甜如蜜的笑意。 媚娘见他睡了,于是紧忙召了明和来侍灯,自己抱着孩子去小床上睡下,然后转身回到榻边,便躺入李治早已张开双手恭候多时的怀抱之中。 夫妻二人相偎,一时间只觉喜乐无边,不语不言。 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道: “治郎,今日之事,媚娘可有什么办得不到的地方?” 李治轻抚着她一头乌黑秀发,想了半晌,却摇头: “你做得,已然超出所有人的期待了。” 媚娘闻言,心口压着的一块巨石,终究还是放下了,点头又向脸颊往李治怀中凑了一凑,轻声道: “如此便好……” 夜已深,灯烛尽熄—— 这是李治立下的规矩,也是媚娘所好的事情…… 她从来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在夜晚之时,需要有许多的烛灯照着才能睡着。 相反,若是烛灯太多,她不但睡不着,且也更不能合眼的。 但李治不在身边时,她便再也不肯熄灯,自然睡得也就不甚安稳。 是故李治从媚娘再次回宫后,便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 若能,他便必然守在媚娘身边过夜。 若不能,那无论要在哪一殿过夜,又或者是那一夜国政如何之忙,他都一定要抽空,或早或晚,都要来一趟媚娘身边,一定要看看她,亲手替她熄了灯,看着她睡得安稳了,才肯离开。 哪怕他此夜都只得睡上一个半个时辰,甚或通宵不得安眠,他也一定要来到媚娘身边,替她熄了灯才去睡。 是故,此刻的媚娘,已然觉得心情平定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真像他人所说的那样,日日有夫郎相伴入眠的女子,总是睡得分外安稳的缘故…… 只要李治在她身边,她总是能静得下心,也总是能安眠的。 只是今夜,她的确不想太早睡下,是故灯熄了半晌,她却依然睁着眼。 “怎么还不睡?” 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地抚过了她的脸颊,问道。 “治郎怎么知道媚娘没睡啊……” 媚娘懒懒地一动也不想动,只是趴在他胸口,慵慵地问。 李治轻笑了下,胸腔的震动起伏让媚娘的脸颊也跟着上下动了动,然后才说: “你若睡了,呼息之间,再不会如此浅的。 每每睡着,你呼息起来总是格外深长,又细。” 媚娘心中不由一动: 到底要多少个夜晚的守候,这个男人才会发现自己睡着时的呼息,与醒来后的这点微末区别呢? 一时间,她只觉得春夜里的空气甜蜜欲醉,浑身柔软得似若云朵一般。 可刚刚想说两句什么话儿,却又想到宫外那些受了灾,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由轻叹一声道: “也不知今夜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是不是能得安寝呢?” 李治长叹一声,伸手将她往怀中搂了一搂: “也只有你,会在我的怀里,还在替我想这些事……” 他低下头,轻轻在媚娘额间印下一吻,然后轻道: “你且不必担忧。 下午德安去看过了,有守城官兵与近州县守军之助,眼下百姓已然各得安身之所。 至少这几日夜里是不用愁了。 且朝内李淳风也着人奏报过来,说这几日里麟游都不会再有大雨,一时可定。 至于接下来么……” 李治沉吟一番,又将她搂在自己怀里,下颌放在她的头顶心,闭目轻道: “我白日里已然拟了旨,着令工部加紧派人相助麟游灾民休筑新居为要…… 今日下午工部先行之工匠已然至齐,料木等物也尽备齐全了。 想必最迟不过一旬后,麟游父老也就能好好儿地住入新居了。” 媚娘点头,半晌才轻道: “可终究还是得多做些防备啊! 不然只怕又若此番,日后有大灾该当如何?” 李治点头,也道: “工部侍郎里有个极擅水利的,今日午后也奏了本上来,说此番麟游大灾,皆因其地木伐过尽,致得土流失固,这才酿此大灾。 待得新居安定后,我便着工部于他地良取佳木,于此地固土。 如此一来便再难有这等大灾……媚娘?” 他正说着,却突然停了下来,轻唤一声。 媚娘却无半点儿动静,只有深而长的呼吸声,细细地响起。 李治不由失笑,伸手将被帛再往她身上拉了一拉,盖得紧些,又于其额间印下一吻,伸手去抚摸着媚娘腹皮,轻声道: “好孩子,今夜可要安生些睡啊……你也跟着你娘今日看了一日了,她这等累,可别再折腾你娘亲了啊!” 言毕,淡淡一笑,合目拥妻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