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
立政殿。 寝殿之中。 因着李治今日朝中事务繁忙,实在不能抽身到这立政殿来守着,于是便着王德代了自己,好好儿守在此处。 之所以是王德,是因为以王德这等久于宫中立足的大内侍监的身分,一旦出了些什么事,便是王皇后,也要多少顾忌他三分。 所以,当闻得李忠欲见自己时,媚娘头一个反应,便是去问王德此事当否。 已然是雪染双鬓的王德(王德比太宗小几岁)眯着眼儿,想了一会儿,这才轻道: “论起来,娘子与这陈王殿下私下相见本不应当——到底他为皇子,且娘子为主上宠侍…… 不过好在陈王殿下究竟年幼,倒也不必过分忧于礼仪之事。 何况陈王殿下向来不与宫中妃嫔亲近,此番独身前来必有要事,见上一面,也可安安他的心。” 媚娘本意也是要见的,只是思虑着自己身在孕中又是有病在身,多少有些精力不足,会有想不到的地方,所以才请问王德。 如今见王德也以为可,便立时着人请了李忠入内。 …… 李忠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媚娘,可是…… 在很久很久以后,他长大成人的时光中,每每思及媚娘时,眼前所浮现的,却始终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一身娇嫩的鹅黄常服,乌发流光,玉簪生彩,雪白的脸上无有任何妆彩,却显得那双明亮的乌眸更加生机勃勃,直如春之牡丹般绽放着无法忽视无法抗拒的生命力。 看着这样对着自己微笑的媚娘,年幼的李忠突然觉得,这般的女子生存在这阴云密布,暗涌流动,一片晦墨浊污的大唐后廷之中…… 直如一朵绽放在乌黑泥沼中,却依旧不染点墨,艳红华丽,直如暗夜中的一团火光般的莲华…… …… 看着呆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瞧的李忠,媚娘不禁笑了起来。 左右无人,兼之自己身怀有孕,她倒也不必拘于礼节,下地请礼(媚娘无封,李忠是王,所以依礼是媚娘向李忠请礼。),反而向着他招手道: “忠儿……来!” 看着那几只兰花般洁白如雕的手指在空气中挥动,李忠仿佛着了魔般地向前走,慢慢地靠近媚娘。 直到媚娘近侧,他才怯怯地叫了一声: “武……武娘娘……” 媚娘淡淡一笑,伸手轻轻拉了他细瘦的肘腕,在文娘的扶衬下,勉强坐起上半身,仔细打量着李忠之后才道: “怎么这般瘦…… 是不是又是那些人欺负你?” 李忠坐在媚娘身侧,鼻尖闻到的,却是媚娘身上好闻的淡淡药香,经着体温一蒸,更加温暖宜人。 一时间,李忠恍惚出神,直觉自己一切的烦恼,都在这种药香中抛之九霄云外,原本的痛苦,纠结,仇恨,阴晦…… 种种不安与恨意,都不复存在。 只剩平静喜乐。 媚娘看着表情柔和的李忠,忽然发觉这个孩子,生得竟是异常地像幼年时的李治…… 淡淡地,她一笑,轻抚着李忠的发际问道: “忠儿一路来,怎么只一个人? 肚子可饿了? 这大冷的天儿,要不要煮些汤饼与你食?” 李忠感受着媚娘轻柔的抚摸,一时间直觉身处云端,受宠若惊地摇头,声如蚊语般: “忠儿不饿…… 忠儿不饿。” 媚娘含笑点头,可到底还是想着他小孩子家的,平日里又是常受人欺负,便着瑞安立时去取些糕饼甘食,与忠儿食用。 一边儿说,一边儿又是看他衣着单薄,想了一想才叫六儿再去取了块昨日李治赐下的上好墨狐裘皮子,好好儿包了,交与他,细细嘱道: “任谁来问,便只说是你父皇见你衣裳单薄赐下的,教你做件里子袄(就是里面贴身穿的小袄),明白么?” 李忠闻言,到底还是有些清醒过来,下意识地问: “忠儿明白不能说是武娘娘送的…… 可为什么是里子袄?” 媚娘含笑轻抚他头道: “一来么,你现在每日里修习剑术等事,若是做件外裳,也不方便。 二来……到底忠儿性子沉稳,向来不喜与人相争,这东西,宫里人还是识得些好的,武娘娘也不希望一番好心,却给你添了麻烦…… 何况你父皇生性节俭,你看赐哪一宫哪一殿的东西,不是只赐些料子钱帛的?这一年里就更是如此了。 若不赐了料子,怕是你母后娘娘那边儿一关,便是不好得过。” 李忠闻得媚娘为自己思虑如此之多,当真是受用不止一星半点儿,于是连连点头道: “谢武娘娘为忠儿思虑良全!” 二人又是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媚娘才转向正题,问李忠此番前来,却有何事。 李忠本来此番前来时,只是为了如其母所言,讨好媚娘以求庇护。 可这一见面之下,竟是一颗心全爱媚娘,一心只愿见媚娘的好,于是便也不想其他,将自己于万春殿中所听所闻,一一全向媚娘托出。 一时间,听得媚娘当真惊讶: 她虽对李忠极好,却实在是未曾料到,这孩子竟如此全心信爱。 便是旁人也是感慨颇多。 良久,媚娘才点头,柔声轻道: “倒是要谢谢忠儿了…… 若非忠儿相告,只怕便是要坏了大事。” 这几句话发自内心,却也更叫李忠感动,一时间,当真是殿中一片温和之氛。 …… 半个时辰之后。 因着媚娘相请而闻讯赶来的李治,听得了媚娘的相告,一时倒也无语,半晌才道: “是朕太过疏忽于他了…… 说到底,也是朕的不是。” 一边儿说,脸上也露出些愧疚之色。 媚娘摇了摇头,叹道: “治郎一生,步步都如在刀尖剑芒上行走…… 便是再多思虑,也总有思量不到的时候,倒也不当太过自责。 只是那皇后所为…… 媚娘实在是无奈,才向治郎相求—— 说到底,眼下媚娘一心二意的,也只在这孩子身上……”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轻轻抚住了自己肚腹之间,犹豫片刻才缓缓道: “这王萧之事…… 治郎……” 李治打断了她,轻轻,但却断然道: “朕知道你的心思,这等事,自然有朕担着,你不必理。” 媚娘这才松颜一笑: “倒是烦劳治郎了…… 眼下治郎正在忙……唔……” 她一语未竟,便被李治轻轻以掌覆口,止住了下面的话儿: “朕倒是巴不得你多多来烦些儿朕,少些自己拿主意呢!” 李治眉眼含笑,放下手掌,俯下身子,只趴在媚娘小腹上听。 媚娘见状,不由哭笑不得道: “你呀…… 这是做什么?” “朕方才觉得有些心悸之感,所以想听听他是不是在叫父皇呀!” 李治含笑,有些兴奋道。 这句话不止说得媚娘无奈苦笑,便是身边诸侍也是失笑。 “孩儿才刚满一月……哪里便会动了?! 更何况是叫父皇……” 李治却正色看着媚娘道: “这可是错了,朕可是特特地去问过李淳风,李太常(李淳风当时的外号,虽然跟他的本身官职无关……)说得可清楚,胎儿一旦成型,便是已有灵体在内。 所以自然也是认得父亲母亲的了。 且父母血缘,亲性最近,朕能听得到孩儿呼唤父皇,本也属天性啊!” 媚娘着实无语,只得仰天叹笑。 一时间,立政殿内却是欢声笑语,连绵不断。 …… 永徽二年正月初九。 太极殿。 李治一身正着(就是上朝时的装束),精气神足地端坐在龙座之上,听着诸臣相议朝政。 不多时,朝毕,李治出降龙位(就是离开龙座),乃缓步向太极殿上书房而行。 入得上书房,李治更衣易冠(唐朝帝王的朝服都是沿袭汉时的正统朝冕,非常不利于平时的穿着,所以一下朝就要更易轻便一点的服装),着金冠玉簪,雪青广袖外披白金龙袍,升座于上书房玉阶金案之后,以受诸三品要员之礼。 (说明一下,这里的礼节是唐时元正节后,也就是今天的春节之后初次上朝的礼节) 礼毕,李治赐诸臣座,再赏一应元正节之赏,又因今年天下初治,更每三品臣得加赏钱一千贯,帛一千匹,二品以上着次递增之。 诸臣再谢,李治着免礼。 又是一番茶饮相乐之后,诸臣乃告退,唯留元舅公长孙无忌等人于殿中,与帝相议要事。 …… 李治见左右臣子已去,便立时下阶来,欲以甥侄礼见过无忌,却被无忌急忙拉住口称不可。 半晌推让后,李治究竟不得行礼,却更额外加赐金帛珍玩无数,以示亲厚,又着王德率诸侍前来相拜,代帝行礼,又有德安具备酒点案几,置于侧殿,以请李治与长孙无忌着落于侧殿相谈。 酒过三巡,李治便唯唯提起一事: “舅舅,朕有一事,还请舅舅提点。” 长孙无忌心知李治心中所挂怀之事,多半乃指媚娘有孕一事,想了一想,却也拱手口中只道: “主上之心,老臣多少也得一二……” 李治点头,面色犹豫道: “那……舅舅以为,若朕降卢升武……却如何?” 长孙无忌摇头,暗叹李治到底还是思虑欠周,又念着到底还是年青,便直道: “主上,臣以为此事不可。” 李治不动声色,只是看着长孙无忌。 无忌这才道: “主上可曾想过,若果如此,那武氏娘子,在宫中何以立足? 目下她得天之幸,竟一致有孕,已然是闹得整个后宫前朝,人人议论,个个中伤…… 若是一朝她再借此一事,向上一步,直得夫人之位…… 只怕,于母于子,皆是无益。 此为其一。 其二者,到底四夫人出身高华,门第非凡。 武氏娘子虽则极得主上爱宠,究竟出身平平,且还有……” 长孙无忌不再说下去,只是摇头道: “主上,若主上若然爱重娘子,则当以其名为重,其全为重啊!” 李治沉默,半晌才动容道: “是朕思虑不周……幸得舅舅点拨。 只是……只是媚娘眼下,唉…… 朕也不知该如何说与舅舅听。 舅舅,想必您也多少知道些吧? 自媚娘有孕以来不过七八日,这立政殿上上下下,已然发现数次…… 这……朕总是忧心,若一朝因此而失子……朕……” 长孙无忌也明白李治一番苦恼,便点头道: “此事老臣也确有所闻。然主上也当知,如此局面,实在皆因武娘子恩宠逾制之故。” 李治抬眼,看了眼长孙无忌,却道: “可朕所闻,却是因为有人忧心妒恨,担忧媚娘位微却得子,自己位高,却一无所出之故啊……”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想了一想,却道: “主上,既然主上也得闻此言,想必此事倒也不是毫无理由。 只是言语一事,经人口相传,人心相易…… 难免有些失真。” 李治叹道: “可若一旦成真……” 长孙无忌点头道: “若主上忧心此事,那大可赐其所欲,以定其心。”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她想要的……舅舅知道,朕也知道。 可是那孩子究竟不是她亲生,眼下她也只是巴着这孩子,图着能够稳住自己身位…… 朕实在是不能从她所愿。 至少在她表现出应当有的容人之度之前,朕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