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六
…… 媚娘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棋盘中一局。 瑞安看了看时计,上前柔声道: “jiejie,近子时了。要不……咱们还是早些就寝罢!” 媚娘默默点头。起身向寝殿方向行进两步,忽又转身,看着瑞安,目光明亮: “瑞安,陛下去了哪一殿娘娘哪儿?” “回jiejie,似是去了锦绣殿。” 媚娘看着殿外月光,犹豫半晌,才道:“锦绣殿么?” 瑞安点头。 咬了咬下唇,媚娘毅然道:“拿我那件银色大氅来。” 瑞安一怔,终究还是去了。 …… 当媚娘带着瑞安离开延嘉殿之后,徐惠悄然出现在方才媚娘所站的地方。 容色几变之后,她终究叹息一声,转身欲入内,却意外看到盘上一局。 一时间,文娘只见她脸上先惊后惶,然后恐惧,最后,终归于释然。 “娘娘?怎么了?” “无妨……”徐惠伸手,欲拂乱盘中棋局,想了一想,终究叹息放下手,转头向文娘低声吩咐几句。 文娘会意,便轻步离开。 徐惠独自一人立在殿中,看着殿外月光皎洁。 …… 片刻之后。 甘露殿中。 被悄悄入殿的德安叫醒的李治,初闻那人姓名时,还道自己听错了。 可当再三确定之后,他竟欢喜得跳起身,来回走动,取了自己新制衣履,又仔细理了理玉带,这才披了银色大氅,随着德安小心避过一众耳目,向着太极宫最北内重门前的云泽殿而去。 云泽殿内一片安宁。月光透过殿廊,洒得一地青石光辉如碧波浮动。 一道银色身影,便立在那青石地上。旁边同样立着一个抱了白玉拂尘的小侍。 是她。 李治心中一阵跃动,却终究还是没有过多动作,只是慢慢地上了殿廊,立在那女子身后,轻轻道: “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武jiejie。” 媚娘转身,对着李治淡淡一笑: “你来了。” 两人相立良久,李治正欲再开口,却闻媚娘淡淡一笑道: “说起来,今日陛下来,找媚娘下了一局棋。” 李治闻得媚娘如此一语,不知其意,便是一怔,又闻她笑道: “媚娘输得挺惨的。所以就想……莫不是媚娘的棋艺生份了?是故便寻了你来…… 你可不怪罢?” 李治闻言,又忆起当年,他与媚娘隔着掖庭废门夜弈的事情,心中一片柔软,便道: “好。” …… 棋落铮铮。 因着月色明亮,李治便不准人亮了宫灯,只是把棋具摆在殿廊之下。 他每落一子,便偷偷瞧如坐在月光中的媚娘一眼。 媚娘似是无所觉,只静静落子。 片刻之后,媚娘才开口道: “近些日子,朝中议立之事,可闹得大了呢!听说昨日,提议立吴王为储的一名下五品官员,被人检举说曾于陛下昔年远征漠北之前,无视军纪流连章台(代指**),结果延误军机…… 后来,陛下怎么处置他了?” 李治想了一想,却含笑道: “你是说那给事中许敬宗?的确……是个荒唐无德的。不过父皇没有理会他,只是贬了他的官而已。” 媚娘想了一想,便道: “若果如此,那此人却是有些本事的——能让陛下都对他下不了手。” 李治一怔,问道:“此言怎说?” “陛下一世英明,自当看得出,这许敬宗之流,不过是些小人……若换了别人,那陛下定然便是要下定决心斩了的—— 可是这许敬宗却不曾被斩。想想,他必有他的厉害之处。” 李治眯着眼想了一想,良久才轻轻叹道: “是……他似是写了两本实录,来奉承父皇……而且文才卓然。且更……” 李治不语。 媚娘便笑:“且更以香花脂粉粉饰一新,不教人知当年玄武事伪真…… 是不是?” 李治脸色微红,却不吭声。 媚娘点头,落下一子才叹道:“不过也不能怪陛下…… 他现在,什么都有了,可是最渴望的东西,却一直没能得到。” 李治不语。 媚娘继续道: “现在陛下最大的心愿,大概便是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所谓的诅咒,终不得成真罢?” 李治抬头,看着媚娘: “jiejie说这些事……却似另有其意。” 媚娘垂首,看着棋盘,良久才轻轻道: “稚奴……你不肯做太子,是么?” 李治放下棋子,轻轻一叹道: “你终究还是……如其他人一般了。” 神色之中,满是婉惜。 媚娘看着他: “没错,媚娘如他人一般。但你可知为什么?” 李治淡淡苦笑: “不过是为了父皇不伤心……为了我上位后,便可保得众兄弟平安……这些罢?” 媚娘点头,又道: “你既然已知,又为何逃避?” “我从来不想当皇帝。以前不想,现在不想,未来更不想…… 这大唐江山的担子太重,我真的扛不起,也不想扛。” 一甩袍袖,李治起身,棋也不下了,只是站在廊边。 媚娘起身,看着他背影: “那你便是要看着你的兄弟手足相残?看着陛下一生痛苦?看着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李治不语。 良久,媚娘默默转身,欲离开。 李治回头,看着她,轻轻道: “对不起武jiejie……我实在是不能……” “陛下于我,曾有承诺。” 媚娘淡淡地,头也不回道: “长孙皇后十年大忌之时,他必会出尽宫中无幸宫人。到时,我便可离开了。 稚奴,不管你信,或是你不信,武jiejie都只希望,能够在我离宫之前,好好儿地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最安全的地方,一世无忧。” 一世无忧。 李治的心,如被重锤猛击,又似被倒入整整一桶佳酿,醺然欲醉。 “你……” 李治的声音,似被什么掐断了,刚响起,便又停下。 媚娘只是不语。良久才道: “毕竟你赠我以龙纹玉佩佑我平安—— 现在我很平安。 所以该由我报答一二了——以报你赠玉之恩。” “可是我身处太子之位,岂非更加危险?” “有国舅爷,有房相,还有李绩……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媚娘徐徐转身,看着李治,眸光明亮: “稚奴,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大唐国储,下代国主的位子,从一开始,最适合它的便是你…… 你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承认,一直一直不愿意罢了……” 李治侧过身子,负手对着媚娘,良久才垂了头,看着地面道: “我不愿……许是让jiejie失望了。 我当真不愿。jiejie,便是…… 若稚奴当真有这等本事,那便是我并非太子,也可保得诸位兄弟平安。若稚奴无这本事,那便是坐上太子之位,也是保不得诸兄弟的。” 然后,转身过来,雪夜晴空般的眸子,看着媚娘眼中的一片星光灿烂…… 良久,良久。 二人定定相望。 风拂起媚娘云帛,拂过她颊边青丝。 月光照着李治玉润容颜。 良久,良久。 …… 终究,媚娘还是叹了口气,轻轻一问: “若是为了我呢? 若是…… 为了我将来出宫之后,能够不必担忧来自宫中的任何人事,平安一世呢?” 李治目光微黯: “你当真要……” “我只求平安。一世平安。在宫中,我得不到这平安。是故我只有出去。” 李治恳切: “可是徐jiejie怎么办?” “她会好的。现在没了韦氏,她会好的。无论杨淑妃是死,还是被废,她都会很好——杨淑妃死,她平安。杨淑妃废,她亦会平安。” 李治咬牙: “父皇呢?你……你不爱他么?” “媚娘敬爱陛下。” 李治目光微微一亮,又更黯然: “所以……对你来说,宫中再无可恋?” “宫外也如是——不过相较起来,宫外总是平安一些。远离这般权争利斗的中心,我便是进食,也香甜许多。 其实说起来,我当感谢这宫中的一段生活……教我见识颇多,也懂得颇多…… 至少,以后在宫外生存,我会一生无忧了。” 李治目光,终究沉寂: “你要的…… 只是一生无忧?” “当然不是……”媚娘低低一笑,苦且涩: “不过现在,我想要的,只是这个。” 李治看着她,良久良久,终究转身离开。 媚娘看着他,目光盈盈切切。 李治似是有所感应,慢慢停下脚步,身处晦暗不明的殿中,片刻之后才轻轻道: “父皇曾于大婚之夜,向母后许下诺言,保她一生无忧。 可现在想一想……他终究还是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 这般的我,却是父皇的儿子,你能信得过么?” 媚娘闻言,轻轻一笑: “我若在宫外,所求不过生活基本。若得稚奴这般堪守江山之主,庇佑天下…… 我自然会过得很好。” 李治猛然转身,疾步上前来,看着媚娘的眼睛: “你怎么就知道,我必然是个堪守江山之主?” “因为……你是最似长孙皇后心性的嫡子。因为……我知在皇后娘娘在世之时,陛下从来不曾忧心过,一旦他薨殁后,江山不稳,百姓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因为,我知,你总是有法子,能让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受伤害地,好好地活下去。” 李治看着她,良久,良久。 最后,才轻轻道: “好……我答应你…… 若你终将离宫而去…… 我答应你…… 必然要将这大唐江山,牢牢守稳,要你一生无忧…… 我答应你……” 轻轻地,他伸手双手,第一次,也许将是最后一次,轻轻将她拥在怀中。 媚娘一惊,欲挣脱。 李治却道:“只得这片刻—— 便是这片刻,换我李治稳守这大唐江山一世…… 可好?” 媚娘浑身一颤,终究还是放下了双手,黯然立于他怀中…… 只是,旁边的瑞安与德安分明看得清楚…… 他虽然抱着她,可二人的身躯,甚至是胸前衣衫,都离着老远。仿佛都在害怕着这个拥抱一般。 靠近的,只有二人的络络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