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采访

    细雨蒙蒙，东风微冷。

    转过街角，一栋三层小楼进入周林视线。

    停下蹬踩踏板的动作，自行车缓缓减速，恰好停在一家店铺门前。

    这段时间天天蹬自行车练体能，让他的车技重新回到高中毕业前的巅峰时代。

    结账锁车，脱掉雨披随便折下塞进塑料袋里，周林扭头看了眼对面。

    就在几天之前，他才来过这里，亲自取走了经过清洁翻新、改头换面的二手智能玩偶。

    不得不说，老虎的技术绝对无可挑剔值得点赞，前后砸在上面的七千多块花的特别值，抱着滚了几天床单，一度让周林生出不想下床，更不想上班的疯狂想法。只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

    昨晚系统更新后，他的娃娃就变成了“哑巴”，正常对话没有问题，可一到关键时刻就哑火，连最基本的哼哼唧唧都欠奉，着实令人火大。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更新出错导致文件损坏，又花钱购买了另外几款人格语音包，结果发现情况一如之前毫无改变，这才知道问题不在自己这边。

    去官网论坛转了一圈，周林这才知道原来是数码老虎自己的问题。他们为了合法合规，主动清理了国行智能娃娃的语音文件，所有可能让人想歪的语句一个不留全部删除。这样倒是规矩了，却也毁掉了智能娃娃一半以上的吸引力，把国内用户坑了个惨，网上骂声可谓铺天盖地。

    出了这么件大事，周林身为媒体人——网媒也是媒——的热情和好奇心被迅速唤醒。网站8个用户里就有7个成年男性，对这类涉及橙人产品的新闻向来缺乏抵抗力，这么一个提升KPI绩效的好题材，小周同学当然不能错过。因此之故，节后上班第一天，他特地跟体能教练请了半天假，专程跑来这家老虎售后中心，打算全程跟踪记录事件经过。

    心里想着搞个大新闻、完成月绩效、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的美梦，周林推开玻璃门，进入这家位于岛城的数码老虎售后中心。

    店内灯光明亮，一团暖风扑面而来，送来窃窃私语以及低沉的吵嚷。

    抬眼扫视一圈，他发现这里聚集了十多个人，其中三四个围在服务台那里，正在低声争论着什么，剩下十来人则分散在店里各处，装作低声聊天，视线却不时扫过服务台，显然在关注着那边的交涉情况。

    “居然才这点人？是产品太贵用户太少，还是不好意思过来？”暗自嘀咕着，周林掏出手机，装作查看围脖，对着人群背影悄悄按下快门键。没开闪光、快门静音，一连拍了十几张照片也没人察觉。

    随便看看效果，他抬头看了眼服务台方向，决定先从外围入手，收起手机走向最近一伙人，自来熟地打起了招呼：“哥几个，这是什么个情况？”

    几人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一个瘦高小伙冲他点点头，“我们是过来维权的。”

    注意到对方有所保留，周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精致卡片，“正好，我也是来维权的。昨晚的更新简直不能再坑，更新完我的娃娃就变哑巴了！”

    看到他手里的老虎娃娃智能售后卡，众人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瘦小伙点点头，“嗯，我的也是。当时没注意，听见说有更新就随口说了同意，然后我的娃娃就变冷淡了，怎么弄也不给你反应，真是气死个人！”

    小伙越说越气，忍不住爆粗出口：“特么的，那什么鸟补丁大小只有23KB，一看就有蹊跷，早知道我就不更新了，真踏马晦气！”

    听见这话，旁边的方脸青年却是大摇其头，张口反驳：“没用的，那个补丁包的标题是红字，红字代表极度重要、自动下载，且不可跳过。娃娃只要处于联网状态，就会自动下载所有红字补丁。而只要下载了补丁，你就只剩下选择立即安装还是以后安装的权利。要是选择稍后安装，每过几分钟就会提醒一次，不停问你‘收到重要更新，请问是否安装？’，保证把你烦死！”

    “啊？还有这样的事？”瘦小伙第一次听说此事，闻言很是惊讶，“那怎么办？断网也不行？”

    “断网有用，但是不好用，”周林见机插话进来：“就像这哥们说的那样，只要收到更新，就会不停提醒你安装，哪怕断网也一样。除非你在官方公告出炉之前断网，才能确保安然无事。而且还要注意，连接娃娃用的手机也要保持断网，因为能通过手机应用获取更新。”

    “卧槽！还有这cao作？”这下不但瘦小伙表示惊讶，就连方脸男也是满脸震惊之色，“光明正大偷流量，老虎这是要上天啊？”

    “也不算是偷吧，手机应用设置里有‘重要更新自动下载’的选项，用户协议里面有对应条款，你们都没看么？”

    瘦小伙摇摇头，“看那玩意儿做什么？不管软件、网站，还是游戏，我从来不看协议内容。”

    方脸男附和道：“我也不看。就算有啥异议人家也不改，看了等于白看。产品好，霸王协议也得点同意；产品不好，协议再公平也不多看。”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周林问道：“老虎CEO刘海洋在围脖上说了，这次更新就是为了合法合规，不会撤销补丁，也不提供回退方式。所有国行机型都要升级，否则无法使用后续服务。”

    伸手指向服务台，方脸青年答说：“我们在等维权群群主他们交涉的结果。要是没有个交待，就去找消协、工商，还有文化投诉他们。”

    “消协工商应该不会管这事，”周林摇摇头，“文化执法倒是可能管，如果你们实名举报老虎公司有偿传黄，并且提供证物的话。”

    听他这么说，众人皆是脸色一变。这里都是受害者，大家的娃娃都已经变成了哑巴，现在到哪儿去找证据？而且就算找到了证据，并且提交给专业鉴定师检验确认无误，他们也开心不起来，毕竟大家只是想让公司解决问题给点儿补偿，却没人想要放翻这只调皮的胖老虎。

    “那怎么办？”瘦小伙急声问道。

    “说起来，”周林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却看到服务台那里有了新动静，两男一女的“谈判代表”起身离开，走到厅中冲着众人招手示意。

    等到众人围拢过来，寸头胖肚看起来很有大哥范的群主发话了，通报了他们和店长乃至官方负责人交涉的经过。

    虽然反复了很长时间，但官方的态度却异常坚决，来来去去就只有一句话：“更新无法撤销，如不接受可以选择走三包退货或者折价回购，公司按规定处理，保证不推诿拖欠。”

    按照三包法的规定，产品售出7日内发生性能故障，消费者可以选择按照发票价格，原价退货。超过7日，就只能选择换货或着修理。老虎公司又在三包规定的基础上，推出了折价回购通道，按照一定地评估折旧算法，回购用户手里不要的产品，经过清洗翻新后以官翻机的形式投入寄售平台。

    问题是，这些政策只能保障用户在退出时不会损失太多利益，却无法保障产品的实际使用效果。而理论上分管这一块的技术监督局，又因为没有该领域国家标准的缺失而表示无能为力。

    然后大家就郁闷了，按规定退货固然可以止损，却不能让人开心满意，毕竟别家产品更加不堪，至少落后老虎家三年时间，没法顶上来补位。

    终于，还是有人按捺不住，抛出了这个问题：“那现在怎么办？咱们集体退货么？”

    群主和群管理们没有说话，另一人却突然惊呼出声，“卧槽，全踏马停售了！”

    “嗯？”众人纳闷地看向发声之人，后者见状晃了晃手里的电话，“拍卖行里面，昨天之前发货的娃娃全部被下架停售了！”

    一开始，周林还有些愣神，接着就反应过来，发货时娃娃需要关机放气折叠，自然无法接收到昨晚的“哑巴补丁”，进而还保留着原本的功能。这哥们应该是想到了这一点，想要来个退新买旧曲线达标。只可惜，数码老虎早就补上了这个“漏洞”，所有旧版本娃娃一律停售禁止上架，着实让人丧气。当然，他们还可以通过咸鱼或者论坛私下交易，并且祈祷对面的家伙有良心，不在交易时耍花招。

    消化了这个坏消息，有人低声发问，语带哭腔：“那该怎么办？”

    声音尖细，周林扭头看了眼，发现果然是个女孩，而且身材长相貌似也不差的样子，心中不由哀叹一句人不如啥啥。

    因为语音功能强大，可定制性强，老虎家的娃娃很是吸引力一部分女用户，至于她们是买回去当大号芭比、等身SD玩换装游戏，还是和机器人聊天寄托感情，亦或者抱着滚床单排遣寂寞，这就不是外人可以揣度的了。

    就在这时，胖大群主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打断周林的无端遐想，也部分解答了他的疑惑。

    只听他说道：“馨儿，这次更新又不影响日常对话，你着什么急啊？”

    “不行的，”那女孩轻轻摇头，“很多语气词都不见了，对话唱歌都比以前生涩许多，完全不能听啊！”

    说着说着，她居然哭了起来，掉下几颗金豆子。

    见到众人疑惑地盯着女孩猛看，群主站出来替她解释道：“馨儿和朋友组了一个机器人配音社团，平时会录些广播剧什么的。”

    “还有这种cao作？”周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问道：“只是录制广播剧地话，直接用虚拟发音人不就好了？底层技术都是一样的，成本还要低很多。”

    事关自己的专业领域，馨儿却是顾不得哭泣，抬起头来反驳道：“虚拟发音人没有口型，听起来没有机器人的自然。”

    听见这话，周林却是忍不住撇了撇嘴，暗道又是一个被jian商忽悠瘸的。

    数码老虎的机器人语音技术源自蜜蜂，与蜜蜂网络的虚拟发音人软件“幻声”同出一源，却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后者主要应用于朗读、语音导航、语音查询等用途，因此特别看重发音的清晰度、准确度、执行效率，以及数据包大小。相比之下，语气、感情、口音这些细节则得不到太多的重视，只要比竞品稍好一些就行，毕竟细节太多会增加研发成本，最终版软件也会大得吓人。

    前者却是不同，从一开始就踏上“走心”、谈感情的道路，一直在用各种人工和技术的方法来强化语音中的细节元素，以便使之具有更加强烈的表演力和感染力。为了宣传这份独特卖点，数码老虎的营销人员借鉴了日渐火热的ASMR概念，包装出了所谓的“人头发音”技术，号称历经多年研究，终于解决了机器人的电子音问题云云。

    作为IT媒体人士，周林很是清楚，他们搞出来的所谓电动仿真脸庞看似厉害，却也只是协助对口型，帮助规避恐怖谷效应而已，并没有说的那么玄。之所以听起来声音动听有感情，功劳还是机体内置语音系统的。只要数码老虎愿意，完全将其提取出来，做成更有感情的虚拟发声人软件。

    注意到他脸上的不屑之色，女孩立即转悲为怒，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瞪着周林，似乎在说你要给我个解释。

    周林可不想在陌生女孩面前谈论技术细节，太容易被发好人卡了。想了想，他说道：“这次更新只针对国行机型，海外版本一概不受影响。要是能够刷成港版、美版，这个问题也就解决了。”

    “只是理论可行，实际却很难做到，”群主无奈摇头，“虎娃出自蜜蜂IRP，到现在还没被人破解呢！”

    周林自信一笑：“只是刷个机而已，不一定要破解。”

    见他如此自信，群主冲一边招招手，“小飞，借你女朋友一用，让这位先生给大家演示下怎么刷机！”

    很快地，一只特制收纳箱便被推到周林面前，让他很是品尝了一番嘴炮惹事的酸爽。实际上，他也只是早上起来的到一份刷机攻略而已，还没来得及亲自试验，并不清楚实际效果，眼下被人架到火上烤，却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