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烛光重重
翌日。 邯郸城一座占地甚广,雕梁画栋的舍院里,吕不韦看着摆放在托盘中的缠绕了红线的匕首,陷入沉思。 这把藏匿在十二岁侍女卓文清怀中的匕首是自己在数日前送于嬴政,用来训练骑射攻击的。 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这个小小的侍女放弃可使用的武器,而采取接受暴打的方式来保护少主? 正是这小小侍女的违抗主命,将一场有可能爆发的祸乱消弭了。 这个看上去有几分眼熟的小小侍女绝非她的年龄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她现在可好?”吕不韦问道。 一名鹤发老者朝吕不韦俯身,恭敬地说道:“先生放心,那孩子并无大碍,虽然内脏有出血,好在救治及时,所用药物都是这天下极其珍贵的,月余就可复原。 只是——” “先生但说无妨。”吕不韦道。 “此女皮肤皆青紫,多处挫伤,这把匕首又深深刺入胸膛,怕是周身要留下各种疤痕。”鹤发老者道。 吕不韦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鹤发老者,道:“先生尽管召集天下名医,尽管用尽天下珍稀名药,此女以己之力阻止了秦赵两国有可能爆发的战事,此女在危机时刻不听主命,审时度势,甘用自己的身体做盾牌护主,此女有大智慧,绝非寻常女子所比。 我吕不韦愿意倾尽家财只为救她性命,只为护住她娇媚容颜。” 鹤发老者朝吕不韦拱手,道:“葛布定当全力以赴救治此女。” 当鹤发老者走出房间,一个奴仆模样的人从条屏后走了出来,俯身在吕不韦身边,道:“主人,已经安插人手秘密跟踪并监视此女,并已派人前往此女的家乡三菱姜窑。” 吕不韦点了点头,面色冷峻地说道:“谋大事,定天下,绝不是一个人凭借蛮力可为。任何有大才大智之人都该是我吕氏门生,即便她是一个小小女子。” 猛然回身,吕不韦冷冷地看着身后的奴仆模样的男人,道:“燕鹊,密切关注赵王曾孙赵晟,此子是绝不甘心被一个秦国质子之后攻击的。” 被叫做燕鹊的男人俯身,道:“是,主人。” …… 午时,邯郸大北城西北角的一个寒酸的舍院。 一个面堂红紫的男人跪倒在一个矮脚床塌旁边,哀切地说道:“夫人,您要坚持,熬过了这个冬日,待公子归来,定会还您公道。” 床榻上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妇人,苍白的面容,干裂的唇,无神的双眸。 一个二十八九岁,侍女模样的女子在一旁啜泣道:“墨离,夫人已经连续三日无法进食和言语了,怕是,怕是——” 被叫做墨离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钱袋,道:“子鸳,先用着这些,我会想办法尽快寻到名医,寻到钱财。” 墨离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只要公子归来,只要公子真的能主持公道,一切都不晚。” 情绪激动的墨离望着床榻上的妇人,大声道:“夫人,我在太子府里见到了一个侍女,那侍女正是金钗之年,和小主一模一样。这世上当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夫人,您要挺住,无论如何,墨离都要去寻到那秦王孙府里的侍女,或许因缘际会,她就是小主。” 原本双眼无神的妇人艰难地转过头来,望着跪在床边的墨离,气息微弱地说道:“你在说,说,她,她会是我的——我的——代儿吗?” 墨离哭道:“夫人,无论她是否是小主代儿,墨离都会寻到她来,让您见上一见。” 泪水从妇人的眼角滑落。 妇人看着窗外的落雪,艰难地说道:“代儿,是娘,对,对不起你。” …… 入夜。 异人的馆舍里,各国急匆匆而来的名医络绎不绝。 人人皆知,天下第一富商吕不韦发出告示,遍寻天下名医,只要能救治了秦王孙异人府里的一个小小侍女,就可领取巨赏。 异人端坐在厅堂里的一块织毯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冰凉的酒水。 昨夜在太子府里那震惊的一幕犹在眼前。儿子嬴政和侍女卓文清被各国质子之后暴打,仰卧血泊。 虽为王孙贵戚,但在赵国却完全没有王孙贵戚该有的气场和威仪。 人人皆知自己不受父亲安国君的待见,人人皆知自己是一个质子,一个随时可以用来做战争牺牲品的人质。
赵姬原本是吕不韦府里的一个舞姬,刚刚被自己接回馆舍,便有了身孕,虽无人在自己面前说辞,自己也可想到各国质子们,赵国上下的国戚们在窃窃私语。 自己也曾怀疑过小小的嬴政是否是自己的血脉,但一个是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妻子赵冬儿,一个是对自己甘付鲜血和性命的兄弟大商吕不韦,自己怎可有这样猥亵和卑鄙的想法? 呵呵冷笑三声,异人再次仰头喝下一杯冷酒。 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远处的一个一人高的青铜烛台。 即便政儿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自己又有何法?是自己横刀夺爱,是自己单相思爱慕上了吕府里的她,是自己主动请求吕不韦将她赠于自己。 一个随时会丢了性命的自己,一个被亲父遗忘的自己,有更多的选择吗? 盛装冷酒的四角羊身牛头樽被重重地放在金银彩绘漆案上。 昔越王勾践能卧薪尝胆,自己为何不可借助吕不韦的财力重回故国,登上秦王之位? 冷冷的笑,无奈的笑,凄然的笑。 酒是好物,可以麻痹自己。 …… 烛光重重。 十二岁的卓文清躺在软软的床榻上,疼,钻心的疼,痒,难以忍受的痒。 卓文清艰难地抬手,试图去挠一挠搔痒的伤口。 站在一旁的许婆婆惊慌地抓住卓文清的手,哭道:“清儿,万万不可,你若想恢复原本的肌肤,就要忍得这百种疼痛,万种搔痒。这些在愈合的伤口,是万万不可去抓的。” 卓文清看着从昨天夜里开始,一直没有休息过的许婆婆,感激地说道:“清儿要怎么感谢婆婆呢?” 许婆婆拉住卓文清的手,哽咽道:“我们都是卖到王孙府里的奴仆,都是无家可归的人,还要分什么彼此呢?太过客气,反而疏远。” 看着这个慈祥的老人,卓文清认真道:“清儿感激婆婆,他日清儿定会报答婆婆的恩情。” 言语间,四岁嬴政大踏步地走了进来。